话虽如此,尽管眼前迈步朝里的人确已年近半百,可却是分毫瞧不出岁月在其身上留下的痕迹,依旧如同青年人般身姿矫健,步伐沉稳。
江旭见状,又忽然想起什么,出声叫住许承直:“主上。”
“那药还要接着下吗?”
许承直脚步不停,语气再平常不过:“停了罢。”
他的声音渐远:“莫要将咱们这位公主惹急了才是。”
江旭恭敬应下。
这厢的昭昭才踏出院门,面色瞬时变得凝重。
意识到记忆退散消失,她便怀疑许承直在她身边动了手脚。
入宫之前,昭昭便能感受到许承直对她并不信任,她一直小心提防着,却不想还是着了许承直的道。
她清楚许承直的用意,不过是不安于她不在其掌控之下,恐她一人扰了计划策略。
此番直接找上门来,虽会打草惊蛇,但以她对许承直的了解,他为保全大局,必然会停用那药。
这是她能想到最快停用药物的办法了。
她入宫不过半载,意识已变得恍惚,甚至对于从前见过的人都未能留有一点印象。
想来此药必须停,且迫在眉睫。
而这沈禹松,她料想此人应当置身局外,毕竟她能恢复短时记忆定然在许承直的意料之外,他应当不是许承直的人。
不过来者是善是恶,尚需定夺。
接下来,她需得更加小心谨慎,许承直有手段在她身边安插人手,自然有手段在宫中布满眼线。找出身边内鬼不是解决问题之根本,只有对身侧之人都持有怀疑才是斩草除根。
......
几日后。
竹阑园有一处辽阔之湖,名唤灵犀湖。
相传古时此湖有精怪出没,故湖底沉有犀牛角以展镇妖之效,因而此湖得名于此。
灵犀因其灵异之效被百姓奉为通天之物,故灵犀湖也因此被视为灵泊。
后传有情人共渡此湖,游览之时,心结俱解,终得眷属。又有一老妇身得重病与老伴共游灵泊,次日大病却除,身体康健如初。
灵泊之名就此遐迩闻名。
登上画舫之时,公主一乘,宜婳与昭昭一乘,朝臣举家一乘。
李行韫对乘舟游玩并无兴致,李元鹤闻之便与其一道在岸上高亭观赏湖景。
“陛下还是如同从前一般不喜游船。”李元鹤背着一只手,居高临下地展望湖中之景,话中有话。
他转过身来,一副愧疚难抑的模样,眸眼之中却无半点认真:“陛下可还在因当年之事而记恨着皇兄?”
李行韫背倚软椅,目光缓缓从那画舫移到李元鹤身上,蓦地勾唇淡淡一笑,语气不甚在意:“皇兄倒是记得清楚。”
透过一如当年那般水天一色的景致,流云缥缈,年岁似乎回到了乾元旧时。
明程二十一年,乾元帝李绛成于竹阑园举金秋礼,其间按例朝臣皇族共聚于灵犀湖游玩。
彼时年幼皇孙共乘一舫。
一瘦弱孩童扑腾挣扎于湖面之中,沉沉浮浮。
舫上站立数人,对此熟视无睹,于濒死孩童之前嬉笑打闹。
不知过了多久,那孩童似是失去了力气挣扎,整个身子都没入了湖水之中。
一道试探声音响起,似是担忧:“殿下......”
却是出声即被打断:“不急。”
被称呼为殿下的那位小郎君依旧和身侧的郎君言笑晏晏,他满不在乎地盯着陷入湖中的身影,笑得恶劣。
“你们,去把他捞上来。”又不知过了多久,李成安才下令指使一直在身后站着的内侍。
几个寺人不敢闹出人命,方才瞧着便有些揪心,此番得了命令,动作很是迅速地跃入水中将那奄奄一息的小郎君救了上来。
小郎君一动不动,似是失去了气息。
李成安抱着臂走上前,踢了踢地上的人,还是稚嫩的脸上满是鄙夷之色:“真没劲。”
不料地上之人倏然睁开眼,整个人发了狠一般,蓄力朝李成安扑了过去。
在场之人皆措不及防,还在怔愣之时,突闻一声惨叫,众人这才恍若惊醒一般,上前要将那小郎君拉开。
却是来不及了。
一只沾了血的耳朵掉落在地上,李成安彻底晕死过去。
小郎君被两人紧紧束缚,唇角勾着长长的血丝,眸色猩红。
他在笑着。
衔着鲜血的唇角高高翘起,眸眼之中流露出肆虐和癫狂。
不合时宜的笑声在阒然无声之中兀然响起,令画舫上每一个人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知是否因此被震慑,自那以后,再也无人敢欺那小郎君。
皇孙身残,东窗事发。
舫上的内侍都是皇帝身边的人,禀报之时自然都向陛下说了实话。
明程帝李绛成本就对老二家这位李成安平日里的纨绔作风颇有耳闻,只因心有偏向二皇子而对其睁眼不见,如今李成安谋害兄弟之事暴露,自不会坐视不管,只不过谅其现已身有残缺,便不予惩戒。
至于那落水的郎君,虑其有自卫之因,便关其禁闭,待禁足期满,遣出京都,永不回京。
而那小郎君,便是如今一统乾元缙苍的赟朝少帝——李行韫。
.......
“彼时二皇子势大,其子李成安顽劣不堪,吾辈无一人敢惹,陛下心中有怨,皇兄具认,可望陛下知晓,皇兄心中也有苦衷。”
李元鹤仅用“吾辈无一人敢惹”一句轻飘飘带过。
他说的情真意切,可若当年之人在此,谁不知推了李行韫下水的人便是他无疑。
“皇兄之苦衷,孤都知晓。”
李行韫轻笑,悠悠望向湖面那艘最大的画舫:“只是不知,今日又当故技重施?”
李元鹤笑意霎时凝滞。
两人分明并未说清前因后果,旁人听了定会云里雾里,可眼前二人却是心知肚明。
适才底下还风平浪静,现下一蓝衣女娘落入水中,一时躁动骚乱。
今日谁穿蓝衣?待众人反应过来,便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是公主!!
公主今日着的便是一身色泽通透的湖蓝海棠纹裙!
.......
公主落水了!!
来人啊,快救公主!
离得近些的画舫放缓了速度,发现公主落水的臣子朝舫上的内侍大喊。
可一瞧,舫上哪还有什么内侍,只有一众面露难色并不谙水性的婢女。
这段时日并没服下那不知隐于何处的药物,昭昭便觉自己一日比一日要清醒,往日之事,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汇聚在脑海之中。
她正在思忖下一步当如何之时,便闻外头杂乱之声,她探头出来,只寥寥几眼便心下了然眼前景况,侧首望向沈禹松所在那艘画舫,迎头对上了沈禹松的视线。
沈禹松习得水性之事便是在秋闱前一场会试中所显露。
公主游船,舫上却无一会习得水性之内侍陪同。
听闻惊叫求救,四下也无人及时赶来救下公主。
此番必是有人要拿此事做个文章。
若沈禹松救下公主,今后定有人以此为鉴,求陛下赐婚公主与沈禹松。
若沈禹松不救,那便会有人以其见公主落水竟无动于衷而讥无德。
横竖左右,便是要沈禹松此人无缘于太尉之位。
沈禹松敛下眸色,袖下之手已攥紧成拳,终还是脱下外衫。
却是有人快他一步。
一抹兰苕淡绿身影已如游鱼灵巧一般跃入湖中。
他动作一顿,瞳孔之中皆是怔愣。
她知他难。
昭昭入水之前,并不想得太多,她只觉中秋夜宴一事,沈禹松终究是帮了她忙的。
她才不愿欠什么人情债。
此番一来,便是两清了。
......
李元苓自小便集得万般宠爱于一身,她是骄傲的公主,生来娇纵,高高在上,虽自小母亲便因难产去世,可有兄长和阿父的庇护,一直都顺风顺水。
唯一的痛大抵便是几年前,阿父因病逝世。
那是她初次感受得到真正的伤痛是什么滋味。就连到如今改朝换代,她也是赟朝唯一的云华公主。
她不曾受过难。
如今一朝落入水中,比起如何求救,更多的是茫然还有发自本能的求生欲。
她连救命二字都不曾出声喊过。
渐渐地,浑身上下的气力正在消散,她再也没了劲,沉入了水中。
就在她以为这一生便就要断送在此处之时,一只手攥住了她。
她拼着最后的力气睁开眼,却只瞧见一抹淡绿,便再也没了意识。
李元苓心中有道声音告诉她自己,那样富有生机的绿,应当属于许苕。
......
昭昭拉着失去意识的李元苓很快便游出湖面,她与舫上婢女一道将李元苓拉了上去。
舫上无医,昭昭便是将李元苓半扶起身,聚其气力于元苓腰腹上推,反复几次,直至李元苓将吞入口中之浊水吐出,她才泄了力般地安下心来。
昭昭轻喘着气,鬓间湿发缠绕,她伸手擦拭面上水珠,忽地想起什么,抬首看向岸上。
距离有些远,她虽看不太清,但也瞧见了乌压压一片,像是有许多人聚集于岸前。
她的目光随即变得缥缈,视线不再清晰,只余模糊幻影。
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李行韫当是默许对李元苓落水而不救。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不该对一个仅在一年之间便能完成一统大业的帝王抱有任何期待。
一直到岸上,昭昭都始终沉浸在怔愣的情绪之中。
芮儿焦急得一下船,便寻了件厚重的外袍给昭昭披上,如今已入了秋,天气转凉,湖水更是冰冷,衣衫这般湿透可如何行?若是感染了风寒便就不好了。娘娘前些日子手便受了伤,如今伤势未好又入水,不知会不会.......
当天夜里,她便恨不得掌自己的嘴,当真是应验了。
蕙姬沐浴过后,身子便开始发热,额头烫得吓人,芮儿当即慌了神,即刻便挪步去请了园里值班的太医。
待到芮儿回来时,屋内已有了太医会诊,那坐在蕙姬榻前的不是旁人,正是他们的陛下。
芮儿当即一颗揪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默默地退出屋中。
有陛下在,娘娘当是无碍的。
坐在榻上的冷面郎君紧盯着那唇色苍白,双眸紧闭的女娘,眸光闪烁复杂。
今日许苕之举实在出乎意料,不论是他还是李元鹤。
许苕是哪边的人,他如今已然不在意。
但他想知道。
许苕今日想救的人是谁?
究竟是公主,还是置于两难之境地的沈禹松?
“陛下,”瑞福小声唤道,“沈大人来了。”
榻上的人不为所动。
瑞福当即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他小步退出屋内,关上了屋门。
“沈大人,您也瞧见了,蕙姬娘娘还处在昏睡之中,陛下正在里头照料着,您要不,还是先请回罢?”
沈禹松抬起手行礼,微微倾身,垂首道:“臣心中有愧,回去恐难安眠,愿在此处静候陛下,以表罪心。”
瑞福见状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微微笑着退到一旁。
漫长一夜终究一度,次日晨起之曦光照耀大地,白露湿气终得滋润花草之时,屋门终于吱呀一声而被打开。
一袭缟羽龙纹云锦长袍的郎君从里头走了出来。
“陛下。”立于门前的沈禹松垂手迎上,他在此站了一夜,衣衫已沾染了露珠水气。
李行韫轻哼一声,算是应下,他绕过沈禹松,脚步不停往院门外走,只朝其轻抬两下手指,示意沈禹松跟上。
两人便就走在静谧的小道之上,内侍隔着好一段距离跟在他们身后。
“陛下,此事当是微臣未能及时发现公主之异常,以至于蕙姬娘娘先行入湖救人。”
“不必请罪,此事你并无所错,怀兰见公主落水,救人心切,先行落水,情有可原。”
李行韫轻笑一声:“只不过,孤想问一问沈爱卿。”
“陛下请问。”
“你与怀兰从前便相识?”
闻言,沈禹松眸色微变,呼吸滞住一瞬,下一刻,他语气自然:“微臣从前并不认识蕙姬娘娘。”
李行韫顿住脚步,他侧身望向沈禹松,低声一笑:“那你是如何得知怀兰便是蕙姬娘娘?”
他的眸光尖锐犀利,似是一只潜伏已久的狼终于瞄准了猎物一般,危险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