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晨间的阳光便也没那讨人厌,园中遍地染了秋日的痕迹,这一派风柔日暖的好景象,倒也抚人心弦。
说是到京郊度假,可那李行韫到底也没能闲下来,朝堂些许事宜还没处置妥当,便是又到书房里头批阅奏折去了。
昭昭时常在想,做皇帝究竟有什么好,那些个积压已久的奏折文书,屡出状况的州地矛盾,再加上时不时的天降灾祸......几乎每一样都空惹人心烦。
入宫认识李行韫以来,他似乎每日都繁忙不已。
可偏偏多少人为争夺此位命丧黄泉,背地又有多少不能在亮光之下所瞧见的阴谋龌龊在持续不断地上演。
他们仅堪堪是为权势二字么?仅为享得天下之人皆为自己臣服的快意么?昭昭不明白,她分明觉得无拘无束才是更应得天下之人竞逐。
昭昭没唤上芮儿一道,只一人在这偌大的竹阑园寻了一僻静处儿坐着。
不知是谁建起的秋千,正巧遂了昭昭的愿。
昭昭心绪纷乱,便就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秋千。
那件事至今毫无进展,她不知道自己耗了这么些时日在宫中究竟是对是错。
“微臣参见蕙姬娘娘。”身后忽地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昭昭都不必回首,便已猜出来人是谁,只是她略有些意兴阑珊:“沈郎君这是在跟踪我?”
“娘娘莫要怪罪,”沈禹松缓步走到昭昭跟前,“若非如此,微臣寻不到旁的机会与您相见。”
昭昭终是抬眼看他,轻笑一声,似是讥讽:“沈郎君也知道,与妃嫔私下会面并非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好事。”
“既如此,还请沈郎君以后别再来单独寻我,莫要让怀兰挡了沈大人的青云路。”
沈禹松自中秋夜宴领命抓住凶手之后,李行韫便是封了其江州郡守的地方官,只待历练三年便回朝考察,若是彼时查验之时,沈禹松当真有治理政务之能,便应许太尉之位。
起步便是三品郡守,沈状元的青云高升之路,可谓是指日可待。
身侧的郎君闻言似是微怔,许久昭昭才听见一声轻叹,他的声音似是带着几分无奈。
“公主殿下,您不必如此。”
昭昭暗暗攥紧了手中的牵绳,她已记不清有多久没听过这个称谓了,分明不过几载,却倒像是前世的记忆一般,要翻找之时已然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岱州万万不可降啊!殿下!”
“殿下!如今城关已然失守,咱们快逃罢!”
“对不住了殿下,这是小将军的遗愿。”
一时间,无数个人影似乎一齐出现在她眼前,重重叠叠,恍恍惚惚。
.......
“微臣这条命是殿下救下的,若无殿下,便是没有今日能得偿所愿的沈禹松。”
沈禹松出身乾元寒门,早些年间乡里遭了旱灾,粮食竞相枯死,百姓苦不堪言,饥荒闹事,他被迫成了四处逃难的流民,一路南行,却在途中遭遇劫匪,于混乱之中重伤昏迷。
再度醒来之时,他发现自己被缙苍村户救下,原自己已然阴差阳错踏入了缙苍的境界。
应是缙苍偏南的州地,那处并无旱灾,气候湿润,且并不甚繁华,比起北边的城镇来说略显荒凉。
可却比实在算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居处。
他虽是书生,可从小随着父亲习武,也有着一身好气力,便就在一座鲜少人烟的荒山中建了一间虽简陋但还勉强算是能住人的茅草屋暂住下来,平日里便靠挖些山上的野菜,打些林间的野味为生。
虽穷困潦倒,可他不曾自己欲步入朝政的夙愿。食物充裕之时,他便会拿些野味去集市上换几个铜板,再到书铺里轮流借着书卷,日子就这般勉勉强强过了下来。
只是后来才发现那座荒山遍处布有猎户为山间野兽而设的陷阱,有那么一日他稍有不慎掉入陷阱,劫难过后他本就重伤未愈,那番毫无设防掉入陷阱之后,他便只余留那么一口气撑着。
他就那般浑身是血地躺在坑洞之中,浑噩之中瞧着天色从暗到明,再从明至暗,他原以为自己此生便就于此到了尽头。
可偏有那么一抹明艳的色彩闯进了日复一日的明暗之中。
“阿珉,你快过来瞧,这里面是不是有个人呀?”
他就这般被那小女娘救下了。
许久以后,他才知道那女娘便是缙苍养在岱州的封地公主,殷昭澜。
只听见‘救’一字,脑海瞬时闪过断断续续的画面,昭昭轻晃脑袋,缓缓对上他的视线,却依旧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又熟悉。
一丝失落飘闪而过,沈禹松垂首道:“长风彼时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公主兴许并未挂心。”
长风,长风,好生耳熟的名字,她好似在哪里听过。
昭昭呢喃默念着二字,再度轻轻晃了晃隐隐作痛的脑袋。
不对,她总觉得不该是这般,她好似忘记了什么。
沈禹松似乎也察觉到眼前昭昭的不对劲起来,他皱着眉,欲往前靠近一步,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生生止住了步伐。
“沈禹松。”再抬眼时,那女娘的眸色已恢复了几分清明,不知为何,心底总有道声音告诉她自己,眼前此人于她无害。
“我能信你吗?”
沈禹松望着那双带着迟疑和迷茫的明眸,他曾见过这双眼中的肆意,坚毅,欣喜,真诚。
这还是头一回,他在这双清澈干净的眼眸之中瞧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脆弱情绪。
他沉默不语,伸手在腰间探寻着,继而缓缓抽出一物,竟是一柄弯月状的匕首。
只见他极尽坦然地递过那柄匕首,衣袖在风中飘散,神色始终不变:“长风愿以命相抵公主之信任。”
昭昭闻言微怔,可在瞧见那柄匕首的样式之后,眸色一震,她颤抖着接过那柄匕首,细长的指轻抚着刻有纹路的每一处凸起,喃喃自语:“这匕首......”
“是几年前殿下所赠。”
沈禹松应道,却久不闻昭昭的声音,随即抬首望去,只见她呆呆看着匕首,眸中噙着泪。
“殿下?”沈禹松轻唤一声。
可昭昭似乎听不见他的声音,她只握着那柄匕首泣不成声。
她记起来了,那张日渐模糊的脸渐渐在脑海之中清晰起来。
“这把匕首,能给我吗?”她的声音断断续续。
“本就是殿下之物。”
“如今也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殷昭澜轻扯出一抹笑:“多谢。”
她起身,却是走得跌跌撞撞,目光呆滞,手中紧紧握着那把匕首,不知要走向何处。
沈禹松并不放心,他欲跟上昭昭步子,却被她叫住:“怀兰自有分寸,沈大人不必跟着。”
沈禹松便是立在原地目视着昭昭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他的眼前。
她终究,还是不愿向他承认她是谁。
......
十几岁的殷昭澜或许从未想过。
燕旻,那个来自南疆的少年将军,她在岱州活下去唯一的寄托,竟就那般永远留在了意气风发的二十岁。
那柄匕首上所刻的太阳,一时间唤醒了昭昭记忆深处属于少年少女的岱州年岁。
......
院内两人正在煮茶,他们面上挂笑,随意闲谈,好一副悠闲惬意,岁月静好的模样。
院门却是忽地被人从外猛地踹开。
见到来人,院内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娘娘,您怎地到此处.......”
昭昭绕过他,只嗤笑一声,拔出刀鞘,便是将匕首直愣愣地插在了桌上。
“许承直。”
“莫要觉得使些个腌臜手段便能掌控得了我。”
眼前女娘虽着一身月白玉兰罗裙,看似温婉动人,可她眼神凌厉,动作果决干脆,似是下一瞬便会拔起匕首割破人的喉咙。
许承直抬眼瞥了一眼,似乎想起了几年前在岱州见过的公主,好似也是今日这般,一举一动,皆是少年傲气。
他仍旧稳坐在案前,甚至吹了吹茶盏上飘起的热气,丝毫并未对昭昭的举动有所动容:“娘娘如今虽已是蕙姬,可私下来见外臣,于礼也称得上是逾矩。”
“逾矩?”昭昭轻笑,缓缓坐到案前,“阿父是觉得,给陛下身边的妃嫔下药便不是逾矩了?”
昭昭入宫以来,一直觉得自己的记忆在慢慢减退,曾经历历在目的伤痛似乎正在日渐消散。
直到方才看见那把匕首,她才恍然惊醒一般,那些断断续续的画面逐渐贯穿起来。
她当即便意识到,许承直定是动了什么手脚。
许承直悠悠抬首,对上她的视线:“微臣不过觉得娘娘肩负太重,欲为娘娘解忧罢了。”
身前女娘闻言状似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她勾起茶壶,滚烫的茶水遍处洒落,案上一片狼藉:“怀兰不过觉得茶水太烫口,盛出来放凉些,欲为阿父分忧罢了。”
“你!”适才退到一旁的江旭欲出声阻拦。
昭昭眸眼化刃,挺直了腰背,轻轻反问:“我?”
“掌嘴。”
江旭欲言又止,只心有不甘地领罚掌嘴。
许承直似乎对昭昭方才的举动并不介怀:“是微臣僭越了。”
“如此最好。”昭昭抿唇一笑。
“阿父若真想找个乖乖听话的,不如另寻个人下道蛊毒,要知道,傀儡才是最不会令人出乎意料的棋子。”
昭昭站起身来,抬脚便走,离开前不忘带走竖在案桌之上的那把匕首,也不望朝正在给自己掌嘴的江旭瞪上一眼。
待昭昭走后,许承直才悠悠道:“行了。”
江旭止了掌掴的动作,面容已然发红肿胀,他略有些不解地上前问道:“主上,殷昭澜本就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爱的公主,说得好听些,叫公主,说得不好听些,便是弃子,更何况如今已然没有什么公主的身份,您如何能容忍她这般颐指气使的做派?”
“棋子未落,自有其用。”
许承直冷睨他一眼:“倒是你,也过于浮躁了些。”
“若成大事,必先稳如泰山。”
“这一点,你当与青山学一学。”
江旭心虚垂首应下,却也仍旧心有不甘,就青山那个阉人,怎能与他相提并论?
但他并不敢出声反驳置喙,只默默咽下这口气。
“内侍那边如何了?”
江旭点头:“快了,至今仍闭口不言。”
他微眯起眼,声音压低:“主上,或是为避免夜长梦多,属下今夜便去解决了他?”
“不必。”
“顺其自然即可,做得多了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许承直将一滴未喝的茶水倒在案上,轻叹一声:“这汝秦王,倒也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主儿。”
语毕,他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屋内走去:“年纪大了,也该歇个午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