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家枝叶繁盛,太傅有兄弟九人,均入朝为官,相互照应。
但他膝下子嗣并不多,唯有五个儿子,正室夫人所出前三子,长子、次子成年,三子正值舞象,姬妾所生两个幼子,还蹒跚学步。
子辈能托付要事的,唯有公冶聪与公冶晏,孙辈之中,则完全没有。
公冶聪年近而立,膝下唯有与夏侯夫人所生独女,年方四岁。公冶晏与郗元才成婚不到一年,尚无所出。公冶干未及冠,不曾娶妻,另外两个公子就更不用说了。
也许是笃定太傅会因为青阳娇腹中子嗣而退步,公冶聪才会将人带回府邸。
“我已经勒令下人,不许将此事告知父亲,待季丽产子,我再向父亲请罪。”
青阳娇,字季丽。
公冶聪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还有些威胁的意味,他看了一眼崔萱,又扫了一眼公冶晏与郗元。
郗元看向公冶晏,公冶晏也侧首望向她,二人对视一眼,向公冶聪行礼,而后退去。走出去没有几步,一只手落在郗元怀中。
侧首一看,公冶晏正一手扶腰,郗元迅速搀住他,离得近了,公冶晏忽然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郗元回首,下人们都远远跟在身后,她回过头,问道:“我?子乐若是有这么个念念不忘的红粉知己,我唯有让贤而已。还能如何?”
“啧。”
公冶晏无奈道:“我不是说,我跟兄长一样,你该如何。而是问你,若你是青阳娇,你会如何?”
“我?”
郗元想了想,故作伤感道:“若我是季丽阿姊,偌大的家族,只剩下自己一人,孤苦伶仃,与其在乱世漂泊,不如留在太傅府。有子相依,不至于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卧薪尝胆,越甲三千终吞吴。人生在世要能屈能伸,一时荣辱,并不决定一世成败。
如果她是青阳娇,她也不会离开公冶家,为妻为妾,为奴为婢都不要紧,唯有留下,才有复仇的机会。
青阳娇还有孩子,这个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则将成为她吞噬掉所有的仇人的机会。
“有子相依?”公冶晏冷笑声,“她真的会爱这个孩子吗?隔着血海深仇,即便是母亲,也未必会爱这个孩子,她之所以忍辱负重生下孩子,无非两种可能,效仿春申李园故事,或者,对她而言,孩子,不过是用骨血捏造的工具,是她向公冶家复仇的工具。”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舍人李园想献妹入宫,于是先献于春申君,待妹妹有了身孕,再劝说春申君将妹妹献给考烈王。
孩子是不是公冶氏的血脉,是一回事。
这孩子生下归入宗谱后,又是另一回事。
“夫君打算怎么办?”郗元问道。
公冶晏长叹口气,“我能怎么办,兄长话都说到这地步了。两位兄长的事情,他也向父亲求过情。”
“好友遗妹,昔年聘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她一介弱质女流,又真能做出什么危害公冶家的事情。”郗元道。
“这可不一定。”
两人说说走走,回到了屋中。
“兄长真是……色令智昏?”公冶晏靠在榻上隐囊,一手扶额,他实在想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公冶聪。
向来都是他不顾一切,闯出祸端,做兄长的公冶聪为他收拾残局,现在轮到公冶晏为公冶聪善后,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两全的对策。
郗元在公冶晏身边坐下,伸手解开他束衣的绦带,为他脱去外衣,“躺下吧,该换药了。”
公冶晏趴在榻上,郗元取来膏药,将他腰上的衣服往上推,露出匀称的腰腹。
郗元换完药,将公冶晏的衣服整理好,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夫人,我想帮帮兄长。”公冶晏趴在枕头上,看向郗元,“兄长不是分不清是非大局之人,即便娶了青阳娇,也会以公冶家的利益为先。”
兄弟情深,公冶晏不愿让公冶聪为难。
郗元放下膏药,正洗手,她抬眸,问道:“夫君要向父亲求情吗?想来父亲会看在孩子的份上...父亲会宽恕她吧?”
她的口气里带着询问。
公冶晏摇头,“现在难的就是父亲那边。你得空,去劝劝长嫂,少一分阻力,就多一分可能。”
“长嫂虽是兄长的夫人,也是我的从母阿姊,我怎么好开口劝她。”
郗元擦干手,在公冶晏身边坐下,“阿姊是舅母掌上明珠,岂非得罪舅母舅舅。”
“夫君,此事有些棘手,你我若隐瞒父亲,是不孝,但若告知父亲,恐伤手足之情。劝长嫂,则伤外家之谊,若是不劝,兄长后宅难安。而且,这事,只怕父亲也已经有所耳闻。”
他们都知道的事情,太傅怎会不知道。
公冶晏眉头紧皱,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咱们已经知道了,不能置身事外。”
郗元垂眸,“我会找机会,劝劝长嫂的。”
因为青阳娇,崔萱气得病了,郗元得知,前去探望。
侍女通禀后,迎郗元入内,崔萱眼眶通红,脸上泪痕依稀。
“阿姊怎么哭了?阿姊莫哭。”郗元安慰道。
崔萱一听,委屈扑进郗元怀中,呜呜哭出声来,“妹妹。”
知道崔萱是因为青阳娇的事情难过,郗元安慰道:“阿姊何必忧心。”
“父亲费尽心力才除掉了青阳家与夏侯家,怎会留下这余孽。也就是父亲不知道...”
说到这里,郗元忽然叹口气,“但若是父亲知道,定会迁怒兄长,我与子乐十分忧心,不知如何是好。父亲一向看好兄长,若因为此事,让兄长见罪于父亲....”
郗元悄悄抬眸,打量崔萱的脸色,果不其然,崔萱脸色一变。
崔萱的脸上,被忧虑占据,很快,这担心转变为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然,她掀开被子,下床往门外走去。
她的脚步很快,郗元和侍女险些追赶不上,“长嫂!”
“阿姊要去哪里?”
侍女大惊失色道:“是侧院,快去告诉公子。”
侧院,正是青阳娇的居所,院内外,侍婢不少。
见有人闯入,侍婢上前阻拦,却被崔萱呵斥开,侍婢们畏惧崔萱身份,让开条道路,崔萱闯进了侧院。
青阳娇似乎早预料到这一天,崔萱一进来,她就‘扑通’声跪下,“夫人。”
姿态之低,反令盛气凌人的崔萱一愣。
昔年女公子之间的翘楚,高傲骄矜的青阳九女公子,而今卑躬屈膝,毫无尊严的跪在地上。
郗元不由蹙眉,别过头去,不忍直视,崔萱也是一时不忍,“跪着做什么,先起来。”
“妾愿意将孩子送给夫人抚养,但求夫人看在妾府中孩子是大公子血脉的份上,留下妾母子。”
崔萱一直无所出,这是她的心病,
公冶聪的原配夏侯夫人嫁过来没多久,便因难产去世,之后公冶聪又续娶崔萱,至今已经三年。
青阳娇的话,无异于戳崔萱的痛处,当即遭到她的唾骂。
“谁要你的孩子,我是没有孩子,但也不至于抚养一个私生的孽种。青阳娇,你也是士族出身,怎能委身杀父、杀父仇人,我怜你命途多舛,不得已如此。却不想你竟然早与我的夫婿暗通款曲,无媒苟合,实在是不知廉耻。”
崔萱的声音高高在上,带着难以遏制的愤怒,“我要是你,早自尽全节,也免得牵连夫君。”
“住嘴!”
公冶聪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外,他一进来,恰好见青阳娇跪在地上,崔萱趾高气扬,逼迫青阳娇自尽。
崔萱愣住了,“子...子敏...”
青阳娇的哭声幽幽响起,紧接着,那道纤弱的身影,猛然从地上站起,径直撞向墙壁,在玉碎血溅的前一瞬,被公冶聪拦腰抱住。
“季丽!”
“子敏,我不想拖累你。”
有时候,拙劣的计俩,也能蒙蔽人的视听,原因无二,人心不生在正中,是偏的。
“我要休了你!”公冶聪绝情对崔萱道。
崔萱不可置信的望着公冶聪,泪水滚滚而落,“夫君?你要为了这个女人,休了我?”
郗元赶紧劝道:“兄长,长嫂,你们先冷静,有话坐下来好好说。”
公冶聪要休妻,崔萱闹到了太傅面前,青阳娇的事情,到底被捅破。
望着跪在面前的长子夫妇,太傅一阵沉默,就算是权倾朝野的他,面对家务事,也还是不免头痛。
“父亲,她进门至今无所出,又跋扈善妒,请父亲准许孩儿,休她下堂。”
崔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太傅,“父亲...”
太傅叹口气,问公冶聪道:“休妻之后呢?你又要怎样?”
“我要娶季丽。”
公冶聪话音一落,屋中所有人的视线便全聚集在他身上。
有人深邃,是太傅,有人惊愕,是崔萱,还有一道毫不意外,是静静侍奉在太傅身边的公冶晏。
郗元没有看公冶聪,而悄然打量着公冶晏,她总觉得青阳娇的事情,他一定是知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