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气声清晰,郗元耳边一瞬由热变凉,又被呼出的热气染热,依旧滚烫。
这场景,莫名带了几分熟悉。
不知怎么,郗元忽然想笑。
忍了忍。再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笑声在安静的氛围中,格外清晰,公冶晏抬起头,眉头微蹙,“不许笑,我还不是为了救你。”
“是。”郗元顺着他的话道。
她伸手,将公冶晏半开的衣襟拉上,又抚了抚上面的褶皱,“夫君还是好好养伤吧,心猿意马,不利于伤势痊愈。”
公冶晏不让,反抬手抚上郗元的脸。
“夫人。”
“嗯?”
“夏侯熙已经死了,你以后不会再做噩梦了。”
郗元愣神一瞬,“夫君怎么知道我在做噩梦?”
公冶晏只是笑,手指穿过郗元发缝,“我觉浅。”
起初,公冶晏并不适应有人与自己同榻而眠,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某个夜晚,他警觉睁眼,发觉只是身边人推了一下被子。
朦胧的月光从窗外照进,公冶晏看清郗元不施粉黛的脸,眉头紧皱,额头细汗连绵,她唇齿微张,似乎在说什么梦话。
他不由好奇,俯身去听,听清郗元呼唤,公冶晏的目光逐渐深邃。
夏侯熙。
人如其名,明光万丈。
他像是天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别人都是点缀的碎星。
满帝都的士子,无人不折服于夏侯子阳的才华,包括兄长公冶聪与公冶晏本人。
高门士女,无人不倾慕夏侯七郎,公冶晏的姊妹、从姊妹,乃至于——
他迎娶的夫人,曾经贵为天子妃嫔的司徒女孙。
辅臣的舅父,宗室郡君的母亲,英俊的皮囊,外溢的才华,上天不公,将美好集在他一身,而忽略旁人。
可夏侯熙到底不是月亮,是个人。
这世上形形色色,都是人。
人是会死的。
躯体被斩断,血涌而出。
是爱。是恨。是惧。亦或是别的情愫。
全随着夏侯熙的死,灰飞烟灭。没有什么比死,更能直接摧毁一件东西,一切建立、依附在上面的东西,都会随着毁灭而消散。
树倒猢狲散。
现在,他是那棵新的树。
公冶晏捧起郗元的脸,郗元见他眼中笑意深沉,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问道:“夫君在想什么?”
他笑出了声。
“在想,我何其有幸。”
“嗯?”
“能娶到夫人这样貌美的女子。”
他话说的直白,郗元不由脸上一红。
“夫君应该委屈才是。”郗元注视公冶晏的眼睛。
公冶晏挑眉,“何出此言?”
“以公冶家而今权势,父亲的地位,夫君就是想娶一位公主,也绝非难事。大父已去,父亲亦不在人世,郗氏门庭,不复昔日繁华,这样的妻室,岂非委屈夫君。”
这一次暂保家门,不过不死而已。失去祖父,郗氏元气大伤,极有可能一蹶不振,从此衰败。
一个大家族兴衰,或许缓慢,但这个家族中某一支衰落,往往迅速,父亲亡故,兄长年轻,弟弟年幼。
她能依靠的,唯有自己而已。
公冶晏只是望着郗元笑,笑了一会儿,才慢慢停下来,“在晏心中,十个公主也比不上夫人。”
伤养了半个月,也不见好,公冶聪派人来问,公冶晏搪塞道:“你去回兄长,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腰疼的厉害,就有劳他替父亲多分担。”
送走来人,公冶晏不由腹诽道:“兄长一向勤于公事,怎么现在倒催起我来了,可见美色误人。”
郗元才训斥完侍女,一抬头公冶晏又提起此事。
“子乐,这是兄长家事,私下议论不好。”
府里多出一个女子,是公冶聪从府外带回,下人窃窃私语,落在郗元耳中,她不由斥责他们。
“夫人,你也太小题大作了,兄长不会计较的。”公冶晏伸手,揽住郗元的腰,“而且我也打算去劝劝兄长,这女子留不得。”
公冶聪带回来的女子,不仅公冶晏认识,郗元与长嫂崔萱也认识,是故司空之女,嫁给夏侯家的九女公子——青阳娇。
女中乔木,是为娇。
素有帝都明珠之誉的青阳九女公子。
公冶聪与青阳家长公子,青阳娇的长兄是刎颈之交。当年公冶聪及冠,太傅亲自登门,为长子求娶司徒之第九女。
两家本已约定好,奈何先帝先下旨,为公冶聪与夏侯女公子赐婚。
太傅与司空找到先帝,说明此事,先帝听后,以两家未曾下聘,只是口头约定,而圣旨已下,不能收回为由,让两家就范。
为了弥补司空一桩婚事,先帝将青阳娇赐婚给了夏侯女公子的长兄,襄侯夏侯淳。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先帝在提拔大将军,大将军的儿女年幼,他的胞姊德阳乡君嫁夏侯氏,有两子一女。
长子襄侯夏侯淳娶司空之女,长女夏侯安嫁太傅长子,次子夏侯熙,尚未及冠,但有兄姊先例,将来必定与世家女联姻。
公冶家杀大将军,自然不会放过他的姑侄姊妹,夏侯一家,均被斩杀,除了夏侯熙,趁着混乱逃走,纠集一批余孽,刺杀太傅。
他纠集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与夏侯家联姻的司空青阳氏。
“青阳兄死前,写血书给兄长,希望他能看在从前相交一场的份上,放过自己的妹妹。兄长怎么没放过他们家?杀夏侯家的时候,就准许青阳娇和夏侯淳和离,放了她一次,现在又让放过第二次。”
公冶晏冷笑声,“父亲遇刺那天,兄长不在,谁知道是不是中了调虎离山的美人计.....”
“子乐。”郗元出声打断道。
公冶晏伸手,掐了下她的脸,“怕什么,就是兄长站这儿,这话我也敢说。你总是这么小心翼翼,哪儿学的?”
郗元拍开他的手,“宫中礼仪繁琐,人多眼杂,行事说话,都需要谨慎,何况,伴君如伴虎。”
“老虎死了。”公冶晏毫不忌讳道,“现在没有老虎了,你可以不用那么小心翼翼。”
“是吗?”郗元望着公冶晏,长舒口气,原本端坐的身姿,也放松下来,“这话可是夫君自己说的,将来要怪我失礼,我可是不依的。”
“那自然不会。”
过了几日,下人来禀,“公子,夫人,那位青阳夫人有孕了。”
正卧在榻上,翘腿看书的公冶晏‘噌’的下坐了起来,郗元一时愕然,手上一抖,打好的香篆坍塌。
“走,去见兄长。”
公冶晏站起身,起的太快,腰上剧烈一痛,他起身的动作戛然而止,扶着腰,僵在原地。郗元见状,忙上前搀扶。
“夫君。”
公冶晏慢慢站直,整理好衣服,神情严肃对郗元道:“不能让她们母子留下来。”
“可是兄长那边?”
青阳娇入府后不久,崔萱就找郗元过去,商议过她的事情,此事太傅并不知情,崔萱碍于公冶聪,不能直接告知太傅,希望郗元能够禀明太傅。
郗元十分为难,崔萱不能告知太傅,难道她就能直接告密吗?好在崔萱并没有为难郗元,见她也顾虑公冶聪,也就作罢。
两人未出阁时,与青阳娇交好,旧友重逢,却是这番光景。
崔萱又气又怜,气丈夫带回的女子,身份尴尬,却又不禁对青阳娇心生怜悯。
司徒一死,青阳家渐渐衰落,夏侯家受大将军牵连,已经被屠戮一空,她的丈夫与不足三岁的幼子,全部人头落地。
兄长伙同夫弟夏侯熙刺杀太傅,也在被杀之列。
这乱世,生死不知,女子的荣辱,全系在父兄、丈夫。
兔死狐悲,感伤其类。
崔萱不忍苛待,与郗元商议后,暂时将她安置在偏房。
“夫君,斩草焉有不除根的道理,你既已经杀了她所有的亲人,何必再将她留在身边,这样做,岂非在卧榻旁留下杀机。”
崔萱一改往常温柔娴静的模样,追着公冶聪,从内室到了廊下,这一幕,让来拜见兄嫂的公冶晏与郗元撞个正着。
四人俱是一愣。
公冶聪拂开崔萱拉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斥责道:“聒噪。”
既然已经撞见,崔萱索性也不再隐瞒,“妾并非要阻拦夫君纳妾,只是青阳娇万万不可,夫君若是不杀,妾来做这个恶人。”
公冶聪一时愕然,“你敢!”
“就是夫君杀了妾、休了妾,妾也必须这么做。不是为了妾,而是为了公冶家。”
“长嫂!”
崔萱的话说的太快,郗元根本来不及阻拦,她一声‘长嫂’喊出声,崔萱的话也已经脱口。
劝阻的话到嘴边,成了不痛不痒一句,“有话坐下来好好商量。”
“二弟,伯黎,子敏要娶青阳娇为侧室,此事若是让父亲得知,那还了得,你们快帮我劝劝他。”
郗元见崔萱只是在制止公冶聪娶青阳娇,并未提起孩子的事情,猜测此事她或许还不知情,她看了一眼身旁公冶晏。
公冶晏径直开口道:“兄长!你糊涂啊,你之前的杀伐果决去哪儿了?他们母子都不能留!你还要娶青阳娇?”
“子乐!”公冶聪斥道,“这是我的事情,你不要管。我都没有管你的事情,你最好也不要干涉我!”
公冶晏一时语塞。
“什么母子?”崔萱听出公冶晏话中之意,视线投向公冶聪,追问道:“夫君,什么母子?你要娶她,是因为....”
崔萱眼前一黑,脚步踉跄,幸而身后侍女反应灵敏,搀住了她。她捂着胸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气氛一时凝重,郗元悄然打量着神色各异的众人,这件事,只怕不好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