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听便会发现,阿柔用的是“敢”字,而非“愿”字,这无疑触怒了在场不少崇拜陈焕的将士,但又碍于承王在场,敢怒而不敢言。包括陈焕自己,脸色也僵硬到了极点。
若不应战,便是坐实了他一介武将不敢与女子比试这个事实。阿柔刚才那一番话,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余地。
陈焕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李晁奚的神情,见他并没有制止的意思,于是上前一步,抱拳说道:“姑娘,请吧。”
周围的人群立刻分散开来,自觉地清出了一大片空地来。
“还望将军一定要使出全力。”阿柔补充道。
陈焕的脸肉眼可见地又黑了几分。
他原本不打算用武器的,闻言在心中冷笑一声,终于还是拔出腰间配备的军刀,站在空地的一侧。阿柔则依然使她惯用的那把短刀,立于另一端。
目光相触时,二人同时动身,足尖一点,转瞬便至对方身前。阿柔的银色短刀,相比于制式军刀,显得格外娇小脆弱,但在兵刃碰撞的瞬间,却丝毫不曾露怯。火星迸溅,刀身震颤,发出声声微鸣。
阿柔先前从未听过陈焕其名,片刻之后便试探出他武功的大概路数。
他是军中之人,未曾接触过江湖上的武功,一招一式规整普通。但他爆发力极强,内力也非常深厚,偏偏能把这些普通的招式运用到极致。综合看来,是个值得一战的对手。
意识到这一点,阿柔只觉浑身上下的血液更加沸腾了些,面上呈现出跃跃欲试的神情。在同一时刻,陈焕也正色几分,眼中再无轻视。
军刀破开空气,直直地冲着阿柔面门而来。阿柔腰肢一扭,向身侧躲闪,与此同时刺出短刀,卡在对方的刀刃处一挑,硬生生地改变了刀尖原本的轨迹,借力回正自己的身形,顷刻间转守为攻。
陈焕察觉到攻守的变化,反应极快地将军刀横在身前,堪堪抵挡阿柔尖锐的锋芒。
但逐渐地,他便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了。阿柔的攻势实在是太快太猛了,好像根本不知疲倦似的,让他难以招架。偏偏他自己的每一次蓄力进攻又总能被阿柔灵巧诡谲的身法躲开,再出手搅乱他原有的进攻轨迹。就好像一拳拳打在棉花上,发不出半点声响。
终于,又一次进攻之后,陈焕没控制住暴露出了一个破绽来。阿柔眸色一凛,果决万分地趁此间隙,直接破开陈焕的防备,旋身跃至他的身前,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将短刀架于他的脖颈之上。
胜负分明。
军中上下一片哗然。
片刻之后,银刀入鞘,阿柔抱拳行礼,“承让。”
陈焕落败,但神情中并无不满,反而一扫先前的傲慢与轻视,回礼道:“在下技不如人,输给姑娘,心服口服。先前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阿柔目的已达,无意继续计较,“将军言重了。”
李晁奚走上前来,心情颇佳地说道:“这一战当真是有来有往,精彩之极。不知诸位如今可还有所疑虑?”
营中上下无人应答,最终还是陈焕开口道:“我等遵从殿下的安排。”
李晁奚回身面对浩浩荡荡的军中将士,扬声说道:“既无疑异,便莫要再让本王听到半分闲言碎语。军中纪律分明,不是用来嚼舌根的地方。我营中将士之能,当挥霍于战场之上,而非鸡毛蒜皮的小事。本王相信,只要我营中上下危难与共,同系一心,西南剿匪之行必定大获全胜!”
阿柔原先只是想堵住旁人质疑的嘴,细细想来,私自约战的行为到底是有一些我行我素,后来便寻了个时间专程去找李晁奚道了一次歉,并对他未曾在军中暴露她与景西王府的关系这件事表示了谢意。
……
自从上回与陈焕比试过后,军中再无人敢轻视阿柔。一些心眼较重的人便会发现,承王并未追究她任性约战的行为,可见心中对她是较为看重的。因着这一点,有不少人动了拉拢她的心思,最后却都被那位称为“门主”的人三言两语挡了回去。
陈焕落败之后,常常来找阿柔探讨武学。然而他未曾想到,这位姑娘在行军打仗方面竟也颇有一番见地。先前有好多相关的疑难问题在心头堵塞着,怎么也想不通,但在听阿柔讲过自己的见解之后,竟然生出几分豁然开朗之感。
陈焕兴奋不已,若不是底下将士过来寻他,估计都赖在这里不想走了。
待他走后,阿柔揉了揉耳朵,觉得世界终于清净了一些。
司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家阿柔还真是招人喜欢。”
阿柔嘴角一抽,“谁是你家的?”
司言理直气壮地道:“阿柔既借了我故渊门的名号,对军中称是我故渊门中人,怎么就算不得是我家的了?”
阿柔不能理解他的逻辑,但又确实在隐瞒身份这件事上受恩于他,便不与他计较。
司言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阿柔的反驳,顿觉无趣,重新扯了个话题道:“这两日见你总是心神不宁,可有什么事吗?”
阿柔不知道他哪只眼睛看出来自己心神不宁,但又的确有件事情横在心头许久,正无处发泄,便顺势说道:“数月前,附近的闵川发了一场水灾。朝廷虽然及时派去官员赈灾,但还是收效甚微。灾情过后,房舍倒塌,田地荒芜,许多流民向西部迁徙,其中有一部分便来到了烟云四州这一带。”
阿柔回忆起自己亲眼见证的惨状,面色不太好看,“我前些日子经过此地,官道两旁都是无处可去的闵川流民,他们大多衣不蔽体、神色凄怆。长途跋涉已经耗尽了他们身上所有的盘缠,但烟云四州城门紧闭,拒不接收,无异于切断了他们最后的退路。那副饿殍满地、哀鸿遍野的场景……令人此生难忘。”
司言收起了调笑的神情,轻轻叹了一口气,“阿柔,你觉得,烟云四州应当敞开城门,接收这些流民吗?”
阿柔沉默了,过了良久才说道:“我不知道。”
这倒让人有些意外。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司言知道,阿柔是个有想法且立场坚定的人,很少会有让她难以判定的事情。
似乎是感觉到了司言讶异的目光,阿柔瞥了他一眼,解释道:“我虽然讨厌祁照,以及所有不作为的官员,但我总也知道,一座城池所拥有的物资是有限的。若是放任流民入城,对于城内原有的百姓又是一种灾难。可是……可是我亲眼看到,那些面黄肌瘦、骨瘦嶙峋的人,竟会为了一个饼,而将自己的孩子转手卖给别人。我就觉得,觉得……”
阿柔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连声音也染上了几分颤抖。
司言也没有说话,空气就这样突然静默,只剩下有规律的马蹄声。
“我想指责他们仅仅为了两口饭而丢弃自己的孩子,但当我准备开口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如果没有这两口饭,他们就要饿死了。”阿柔吸了一口气,抿起唇,极力地克制着翻涌的情绪,“我不能劝他们去死。”
司言知道,以阿柔的性格,在看到流民遍野的惨象时,必不可能视而不见。但他更清楚,这样的悲剧根本不是靠悲悯和施舍就能解决的。她所作出的一切努力与改变,注定会溃不能防,化为虚无的泡影。
“阿柔。”司言说道,“你我本是尘世中一浮萍,蚍蜉又何以撼动参天大树?你常年游历四方,便该知道,这个世界上许多地方,根本不像京城长祈那般繁华富足,痛苦、无奈、遗憾、愤恨,这些才是世间常态,你根本救不了所有人的。”
“我知道。”阿柔十分平静地答道,“我没那么不自量力,也没觉得自己有资格去救所有人。只不过偶尔也想找个人发发牢骚罢了。你不乐意听,我下次不讲了。”
“怎么不乐意听?”司言一扫脸上凝重的神色,跃跃欲试道,“我求之不得呢。”
阿柔轻哼一声,说道:“油嘴滑舌。”
“此言差矣。”司言辩驳,“那只会耍嘴皮子的才能叫做油嘴滑舌,我却是句句真心。”
阿柔一时语塞。不过经过他这么一打岔,心中笼罩的阴霾倒是散去了不少,“说到闵川的流民,来阳到苔州这一路上倒是没见着。如今行至苔州地界,依然未见半分人影。莫非是烟云四州的官员终于出手安置流民了吗?”
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遍地哀求的景象,阿柔是不想再看一遍了。但当这副景象真的完完全全消失在眼前,她却感到一股没来由的蹊跷。
如此一提,司言也觉得有些古怪。故渊门虽然消息灵通,但也绝非无所不知。
“难道是流民见进城无望,便收拾离开了?”司言沉思道。
“那也不可能走得这样干净彻底。流民之中有不少年迈之人,腿脚不便,根本走不远。”阿柔不认同。
两个人苦苦思索半天也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来。
也许真的是因为烟云四州的官员突然转了心性,愿意敞开城门接济他们了呢。
……
承王带兵赴西南剿匪,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浩浩荡荡三千多人的行踪也根本无法隐藏。因而,当李晁奚带着军中几个亲信准备入城时,却发现苔州知州柳如周早已恭候在城门口迎接,不可谓不贴心。
当晚柳如周便设下接风宴,为承王和将士们接风洗尘。
这样无趣又冗长的活动,阿柔自然是推掉了,反正她本来就不是承王的手下人,也不必参与这种应酬的场合。
令她没想到的是,连司言也没有参加。
“怎么抛下你家殿下不管,倒来与我闲逛了?”阿柔看着这张简直快要看厌了的脸,颇为无奈。
“我与承王殿下是合作互利的关系,而非上下级,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围在他的身边吧?”司言说道。
“可我听说,祁照今日也会出席宴会。承王殿下如此年轻,难保不会在老狐狸面前吃亏。”阿柔友善地提醒。
“若承王殿下连这等场合都应付不来,我当初也不会选择辅佐他了。”司言一点也不担心,“再说,圣上有意打压祁照,他早已自顾不暇,这会儿巴不得求着承王殿下在圣上面前为他多说两句好话呢,哪来的心思使绊子?”
阿柔抬了抬眼睫,“有个问题让我疑惑许久了,你究竟为什么要辅佐承王登上那个位置?从实力来看,不管是怀王还是太子,都比承王的胜算要大。”
“表面看起来确实是这样的。”司言说道。
“表面上?”阿柔挑眉。
“对怀王和太子来说,故渊门最多算是可有可无的助力。成就大业之时论功行赏,我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可承王就不一样了,若他最终赢得了这场胜利,我会是唯一一个在他还处于权力边缘时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他的人。”司言唇角勾起,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虽然这个理由确实能够说通,但阿柔还是隐约觉得其中有所隐情。只是,她不认为自己和司言的关系已经熟到可以刨根问底的地步,便及时止住了话题。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零碎的星火点缀在夜幕之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阿柔想在街上探听有关于黑云寨的情报,无意间看到不远处的商铺门口围了一圈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她和司言对视了一眼,同时往那边走去。
“不好意思,让一下。”
阿柔在周围一群好事者的白眼中挤到了最前排,发现这里是间医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跪在门口,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求您开恩,救救我娘亲吧,她快不行了。”
郎中眉头紧皱,为难地说道:“我已经与你说得很分明了,你既没有钱,我便不能白白给你娘亲治病。你快起来吧,莫要在这里大喊大叫的了。”
“都说医者是悬壶济世的活菩萨,我娘亲都要死了,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小男孩固执地跪在原地,眼神中竟有几分阴郁,全然不是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样子。
郎中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世上因为穷困而死的人还少吗?今日我若是答应免去你的诊金,明日便会有人踏破我的门槛,用同样的理由来要求我。我这医馆还怎么开下去?到时候有人管我的死活吗?”
男孩似乎心有不甘,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却听得旁边有个声音道:“这位大夫,人命关天,您还是帮帮他吧,诊金我付了便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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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