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长祈,八街九陌,一片奢华景象。
清晨,长祈拨开轻柔缭绕的云雾,在钟楼的一声声悠悠鸣响中苏醒。
街市酒肆,花楼乐坊,四处都充满着人间烟火气。身着胡服,点着花钿的舞女在酒楼台前轻盈地扭动身姿,眼含秋波、巧笑嫣然,一颦一笑皆同清冽的美酒一般酥到骨子里。才子佳人乘着香车宝马,珠帘轻卷,眉眼若隐若现,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第一次进京的阿柔,光是见到这番景色,便挪不开眼了。听说圣上要留二哥在京城里当文官,抱着二哥的大腿,死也不撒手,一定要留下来。
戚思彦的面容柔和清俊,恍若光风霁月一般温雅,却带着几分苍白的病气——那是幼时深受奇毒落下病根所致。他揉了揉阿柔柔软的发顶,极其有耐心地问道:“阿柔为什么想留在这里呀?”
阿柔抓着二哥指节分明的手,犹豫了一下,诚实地说道:“因为……因为这里的房子又大又漂亮,还有好看的舞女姐姐。”
恰巧大哥戚思辰也在身旁,听闻此言,简直被她气笑了,“瞧你那点儿出息。”
相较于二哥,戚思辰要显得更加高大健硕一些,腰佩长剑,英气逼人,光是站在那里就拥有十足的压迫感。若不是眉眼极为相似,全然看不出来这两个人是一对兄弟。
阿柔缩在二哥身后,极小声地补充道:“而且我不舍得二哥嘛……”
大哥凶巴巴地说道:“你这个理由是附加的吧!”
戚思彦颇为无奈地挡在阿柔面前,“好啦大哥,阿柔还小呢。”
“都十四岁了,还算小么?”戚思辰抱着胸斜睨阿柔,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故意说道,“没过两年,可就该嫁人了。”
“嫁人?”阿柔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抓紧二哥的衣角,“可是师父曾说过,女子也不一定非要嫁人生子的。”
二哥俯下身来,温言道:“阿柔不想嫁人,那想做什么呢?”
阿柔想起往日在云影山上师父教过她的东西,头脑一热,脱口而出道:“游历四方,惩恶扬善!”
二哥早料到她会这么答,了然一笑,“你看,你心中早就有了想做的事情,又为何要驻足于眼前之景呢?阿柔,你只见过西北的茫茫大漠与长祈的万家灯火,却不曾见过这世间更多更美的瑰奇景象,更不曾见过隐匿于各个角落的红尘百态。”
“若你眼中的天下足够辽阔,胸怀足够广远,便会明白,宫阙虽美,终有化作尘土的一天,昨日之繁华,也许便是明日之残骸。人间名利富贵皆是过往云烟,唯有山河常在,草木永存。阿柔,你想去看一看这天下的万千盛景吗?”
戚思彦眼含鼓励,语调温柔。
阿柔点点头,眼中满含憧憬,已然被迷住了,在心中勾勒出了一副云水环绕的美好画卷。
直到走出长祈,游遍山河锦绣、草木云烟,阿柔更加确信二哥当年没有骗她。京城的方寸之地以外,是万象人间。
……
“那天晚上,大哥把我关在房门里教训了许久,我才知道,二哥是为了王府才留在长祈的。”思绪悠悠飘转回多年以后的来阳城,阿柔仍坐在酒楼的屋顶上,抱着膝,眸中晦暗明灭,“圣上赐他官位,表面上是施恩于王府,事实上却是留他在京城做一枚牵制西北边境的棋子。”
司言凝神看向她,“他们千方百计说服你离开京城,正是不愿意让你也变成人质。”
“若我当初执意留在京城,恐怕早已被指给了哪个名门贵胄,关在屋子里相夫教子呢。”阿柔自嘲一笑,“你说羡慕我身为高门贵女却能选择自己喜欢的道路,却不知这样的选择是牺牲了我二哥的自由换来的。”
司言收回视线,默然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将酒壶里剩下的琼酿一饮而尽,“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其中一样,便是无法选择出身。有的事情,是生来就注定要去承担的。人啊,总是各有各的无奈。”
说罢,他像是有些不满意似的皱了皱眉头,摇摇手中的空瓶子。
阿柔看在眼里,将自己的那壶酒递了过去。司言眼前冷不防多出个酒壶,不免有些诧异。
“你不是说你喝不醉吗,让我见识一下。”阿柔双手抱胸,笑着看他。
司言这才接过酒壶,轻笑一声,“谢了。”
阿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司言的侧颜——平常惯会嬉笑的一个人,今夜却格外沉静,倒让人十分不习惯。她斟酌片刻,终于开口道:“司言,你的选择又是什么呢?”
司言身形一僵,眼睫不易察觉地微微震颤了一下。
“你明明可以选择闲云野鹤的生活,却为何要搅合进党争的浑水里去?”阿柔追问,“你不是也厌恶权力相争么?”
司言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你先不要着急回答。”阿柔先一步堵住了他的辩驳之辞,“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世上不如意之事常八|九,人总是各有各的无奈,旁人是理解不来的。我不相信你是追名逐利之人,也不想让你绞尽脑汁编个理由出来搪塞我,若你当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是非要说出答案来。不过,今夜你既请我喝了酒,我们便算是朋友了吧。”
司言怔愣片刻,原以为阿柔一定会追问到底,却没想到她远比想象中要豁达潇洒。司言点了点头,很开心地说道:“当然算了。”
“荒庙那夜,若你未曾出手相救,我必然保不住张家人。”阿柔凝神看向司言,“虽然保全张家人原本就在你的算计之内,但我却觉得,即便此事与个人立场无关,在你收到我的求救信后,也一定会来的。所以……”
阿柔展颜一笑,面上的表情比原先任何时刻都要明媚生动,“谢谢你。”
一阵凉风席卷而过,司言却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的缘故,连带着面颊都有些发烫。过了好一阵,他低声说道:“我才要谢谢你……”
灯市如海,照彻夜空。往来人群不绝,却未曾有一人发现,屋顶的方寸之地上,并肩坐着两个人,眼中映着漫天星火,清澈而明亮。
……
在司言的安排下,来阳城被保护得宛如铁桶一般,将杀手趁虚而入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放心吧,阿言。来阳的准备并非一日两日,有我在明,夜兰和流仙坊在暗,保证张家人连一根毫毛都不会掉。”叶温遥拍拍胸脯保证道。
司言嘴角一抽,翻了个白眼,“你说话就不能斯文些么?”
叶温遥大惊失色,“你嫌弃我?”
司言冷哼一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劳烦你正常一些,不然到时让阿柔知道我整日与你厮混在一起,还不定怎么想我呢。”
叶温遥:“……”
打趣归打趣,叶温遥的能力确是毋庸置疑的,司言这才敢放心大胆地跟随承王一同前往苔州。
再说前些日子,在阿柔的授意下,李家二公子围堵调戏良家妇女的事迹被官府贴在了告示处,闹得全城上下沸沸扬扬。
李骁认为此事有辱门楣,花了好些钱孝敬官府,这才堪堪把事情压了下来。殊不知,这些用来孝敬杨知府的银两,最终悉数进了阿柔的口袋里。
当时司言得知此事后,便瞠目结舌地问:“这是你一早就算计好的?”
“不是。”阿柔回答得毫不拖泥带水。
司言还待说些什么,却听阿柔淡定地继续道:“本来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
司言:“……”
出城那天,阿柔身着象牙白圆领袍,脚蹬黑色长靴,头发高高挽起,腰配银色短刀。
她常年游历四方,军中自然无人识得她的面容,更不知她便是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北战神戚叶临的女儿。因此,来阳城外驻扎的三千精兵,在见到她的第一面,纷纷露出了质疑的神情。
这些精兵是从长祈附近各个军营分别抽调出一部分凑起来的,虽然训练有素,却缺乏实战经验。他们没打过什么大仗,一个个却心比天高,原本被指派来西南剿匪就已然心存不满,如今行军途中又多出两个从未谋面的人,其中一个还是女人,免不了有些闲言碎语流传开来。
这其中军衔最高的名叫陈焕,是这三千人的临时统领,自然而然地承担起向承王殿下请命的职责。
“承王殿下,我等自愿跟随您远赴西南,荡平匪患,唯殿下之命是从。但殿下先前并未行过兵打过仗,恐怕不知,这军中乃是治理严明之地,兵马粮草皆登记在册,万不敢让外人混入。”陈焕说道。
李晁奚看起来云淡风轻,似乎也不着急着解释。
司言心领神会地上前一步,向陈焕行了一礼,笑吟吟地道:“在下故渊门门主司言,这位是与我师出同门的阿柔姑娘。将军久在长祈营中,有所不知,这清剿土匪与行军打仗虽有相似之处,却又相差甚远。打仗是双方军备实力的较量,而剿匪则更像是一场诡战,如何能以等闲情况视之?”
“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①。在下虽然只是一介江湖中人,但论对黑云寨的了解,只怕这三千人中,没有一个能及得上我的。再说,承王殿下明辨是非,若没查清我二人的来历,又怎么可能令我们随行?我相信将军非是不信任殿下,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司言这一番话,既表明了自己的过人之处,又把陈焕用来堵承王的话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陈焕身后站着一个满脸胡茬的糙汉子,不屑一顾地说道:“那你带个小娘们儿又是什么意思?兄弟们在战场上拼命,却有人在后面你侬我侬,倒真是会享受。”
这句话一字不漏地落进了阿柔的耳朵里,她秀眉轻挑,凌厉的目光直直朝着那糙汉子射了过去。汉子身形一晃,竟无端生出几分心虚来。
李晁奚声音冷了下来,语气也比平常加重几分,“莫非本王平日里对你们太过纵容,当着贵客的面,连此等卑劣下流的玩笑都说得出口。今日你敢对本王的座上宾出言不逊,明日是不就敢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先前承王在朝中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光从他长久以来韬光养晦,在暗中培养势力这一点来看,便可知其手腕非常人能及。再者,他从未领兵打仗过,此番突然背上了剿清匪患的重担,却能手握三千精兵而丝毫不怯,又可见其胆识过人。
糙汉被承王的气势所摄,当即不作声了。
陈焕见承王明显已经动了气,打着圆场道:“王阳在军中野惯了,一向不怎么会说话,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望勿要与这个粗人计较才好。”
“野惯了?”阿柔奇道,“将军不是才说过,军中乃治理严明之地吗?莫不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吧。”
刚才她一直冷眼旁观,旁人都以为她是女孩子家脸皮薄,被王阳说的话惹得羞恼不已,方才不作声。谁知她一开口,话语里竟包含嘲讽之意。
陈焕面色一沉,“姑娘慎言。”
“我和我们家门主不远千里,专程从故渊门赶来,是因为我们身为大昭百姓,愿意为了民情民生而出一份力。可在有些人眼里,却成了瑟缩在后方,脑中只有情情爱爱的软弱无能之辈。况且,女子的清白名誉有多重要,将军不会不知道吧?怎么我无端受了辱没,不能加以辩驳,反倒要慎言了?”
阿柔的唇角分明是向上扬的,但面上却没有半分笑意,反而全是讥嘲与不屑。
她在说话时气沉丹田,一字一句要比普通人铿锵有力得多。
陈焕在一瞬间就知道眼前这位女子当真有些真金白银的功夫在身上,不由得为刚才的失礼感到懊恼和抱歉,偏头看向王阳,“还不快给阿柔姑娘赔不是。”
王阳梗着脖子,涨红了脸。他虽然也意识到自己小看了人,但怎么也拉不下脸来给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道歉,一句话硬生生地卡在嘴边,愣是说不出口。
“若是说不出口,也不必勉强,阿柔不稀罕这一句道歉。”阿柔说道,“我自知以女子之身随行,军中将士多有不满。阿柔可以不顾及自己的脸面,却万不敢连累承王殿下遭人非议。今日,当着将士们的面,阿柔斗胆想与将军比试一场,不知将军可敢?”
①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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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