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 第5章 长安古意

紫宸殿内，高季守在外殿门外，见常诺俯身出了来，高季压着声问了一句：“白将军在里面？”

常诺俯着身子，点了头，他素来不是个多嘴的人，眼下却开了口：“高翁，陛下似是动了气。”

殿内，齐珩握紧了手中的狼毫笔，一大块墨在白纸上晕染开，听了白义的话，他忍怒换了张纸。齐珩似是在粉饰心中的气，只听他温声问道：“便只有这些流言么？”

白义瞧了眼齐珩置于案上的手，青筋如柳条般皆露于空中，他忐忑道：“是，然在黎庶之家所传甚广。”

他原不过想在茶坊内品茶听曲，不料闻听隔壁二人在闲谭，他本不想听人墙角，可奈何他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便是不想听，那些话偏是入了他的耳。

“张兄，你听说了么？”

“李兄，说的是什么？”另一人问道。

那名“李兄”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我听闻当今圣人的生母就是一个宫人，趁着先帝酒醉蓄意勾引，才有了如今的圣上。”

另一人存疑道：“当今圣人的母亲不是先帝的贵妃谢氏么？你这莫不是道听途说，故意用来诓我的罢？”

“张兄，你可别不信我，我邻家汪兄他从兄在刑部当差，这些话可都是他说的，他这几日在刑部听到很多这样的话，咱们是白身所以不知道，但是但凡在朝里有点子官职的那可都是知道圣人生母就是个宫人的。”

“那你倒是说说这圣人母亲怎么又成谢贵妃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听说当年的郑皇后，嗳，你瞅我这张嘴。”那人作势轻轻打嘴了一下。

“是郑庶人，因为圣人的生母酒醉勾引先帝所以郑庶人就把人啊，给打发去洛阳了，后来才生下了当今圣人，要说，这圣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主儿。”说到此，那人的声音又压低了。

白义闻此，亦不顾圣书所说的君子之道，忙凑近墙根想听清隔壁人的言语。

“圣人呐，弑母！”

另一人闻此，双目瞪大，小声反问道：“弑母？”

“对，听说圣人是用了点手段讨了谢贵妃的欢心，谢贵妃才认他为子的，后来发生的事就更大了。”

“还有比这更大的？”那人讶然道。

“先帝，不是被郑庶人毒死的，而是被如今的圣人联合中书令活活逼死的。”

“竟是逼死的？”

“如若不然，圣人怎会急吼吼地逼死郑庶人，诛灭荥阳郑氏呢！这是活生生的灭口啊！”

“我的天爷啊，不是都说是郑后毒杀先帝，圣人入宫平乱吗？李兄你莫不是在戏弄我吧？”

“张兄，我可没戏弄你，这是事实，如今好多人都知道这事呢，你想想啊，先帝也没见多喜欢如今的圣人，反而对郑庶人宠爱有加，哪里轮得上圣人平乱？还有你看东昌公主对圣人也没多亲近，那可是先帝的亲妹啊，先帝要是病死的，东昌公主怎么可能这么对圣人？”

那李兄复而又道：“还有，你看如今圣人多仰赖中书令，我还听说，圣人想立中书令的妹妹做皇后呢。若非是中书令的支持，圣人怎么可能登上皇位，这不，还用皇后之位拉拢中书令呢。”那位李兄说得条条在理，另一人也是恍然大悟。

“原是如此，没想到圣人竟然是这种弑父弑母之人，我还以为圣人是那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嗳，我真看走了眼！”

“可不是？有如此不孝不悌的君王，我看啊，这朝廷迟早要完。”那名李兄慨叹道。

后面的话，越来越不成体统，白义实是听不下去了，招呼店小二付了铜钱，便匆匆入宫见齐珩。

白义气愤道：“陛下，臣一定会抓住幕后之人。”

齐珩面上无波澜，他轻声道：“不必了。”

“白义，辛苦你了，你先下去罢，我自会处理的。”

眼下这个时候，传出这样的话，他自然知道是谁做的。

不孝不悌，齐珩思及白义方才的言语，只觉头如蚂蚁啃噬般疼痛。

果真是好得很，齐珩闭上双眼，大口地呼气，她明明都知道他生母的死是他这一辈子的痛，却还用这样的流言来中伤他、诋毁他，往他的心上狠狠扎刀。

这便是他的好姑母，可偏偏他还无可奈何，反而要巴巴地娶她的女儿才能化解眼下的困局。

齐珩有些挫败，原本江遂病重，情形对他极为有利。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到底是不如他的姑母算得准，算得狠。

她这是在用舆论逼他，逼他娶她的女儿。

＊

就这样过了些日子，一早，东昌公主便递了宫牌请伏帝阙。

常朝在卯时，十日一次，圣天子与六品以上的臣工都要在宣政殿议事。是以东昌公主便巳时入紫宸殿。

齐珩下朝方换了衣裳，穿上了件绯色的常服，衣上并无繁琐的绣纹，平淡中透着文人的随和。

“陛下圣躬安。”东昌公主缓缓屈身想行礼，齐珩便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笑话，东昌公主是什么人？他要是让她再行礼，他怕是要落一个跋扈的名声。

得，他可真是怕了她了，齐珩淡笑道：“姑母不必多礼。”

“姑母请坐，高季，上茶。”齐珩吩咐道。

“那妾就谢过陛下了。”东昌公主对他微微颔首，隐约中带着一丝倨傲。

高季很快便奉上两盏茶，一盏置于齐珩的面前，另一盏便在东昌公主前。

齐珩浅啜了一口，指尖似不经意的敲着杯沿，他沉默着，似乎想等着东昌公主先开口言来意。

但东昌公主并未开口，只是垂首细吹着盏中水面。她何尝不懂齐珩是在等她先开口，她此次虽是想商讨立后之事，但拿乔也是要的，何况有流言之事，她也不算毫无底牌。

利益交换，最忌落了下风。只有双方可分庭抗礼时，达成的结局才算公允。

少年终究是少年，正是意气盛的时候，耐不住性子，终是齐珩浅笑道：“姑母此番入宫，可有何事？”

东昌公主听此言缓缓开口：“前些日子，陛下遗忘了个东西在妾这儿，妾自是要给陛下送来的。”

说罢，停云便奉上一样物件。齐珩只瞥了一眼，便知道是那道他并未朱批的劄子。

“陛下看看，可要朱批？”

齐珩垂首，轻轻叩了下桌案：“不必了，朕已乙览，此事欠妥。”

东昌公主明知故问道：“哦？那陛下认为不妥之处是？”

齐珩含笑对上东昌公主的目光，他坦然道：“人欠妥。”

齐珩又反问道：“姑母认为如今可有适当的人选？”

东昌公主掩面暗笑，又从袖中缓缓拿出一张黄纸，道：“妾一妇道人家，见知鄙陋，哪里知道什么适当不适当，只是想到了一桩旧事。”

“是何旧事？”齐珩挑眉问道。

东昌公主说着说着竟落了两滴泪来，她说的凄然：“妾女不才，但兄长仁厚，怜惜幼女，曾下手诏欲立妾女为皇太子妃，只可惜兄长走得匆匆，此事便耽搁了下来。”

齐珩接过手诏后，自觉地递给东昌公主一方巾帕，冷眼瞧着。私下里不由惊叹，如此模样，他这位姑母都能去梨园的戏班子演一出了。

表面上是想起旧事，哀悼兄长，实际上是有备而来，图谋后位。

他说呢，先帝遗诏谢晏苦寻不得，原来在他这位好姑母的手里。遗诏，原来是这样的。先帝是真的在拉拢东昌公主啊，竟连未来皇后位都奉给了她的女儿。

“陛下若不嫌妾女粗陋，妾女自是愿意侍奉于君王左右的。”东昌公主此句方是来意。

齐珩浅笑道：“表妹仙姝之质若许给朕，朕怕是委屈了她。”

“陛下龙章凤姿，是妾女高攀才对，何况兄长当年属意陛下继神器，妾女又是先帝钦定的皇太子妃，与陛下能有如此因缘，算是她的福分了，若能与天子为妇，便是奉箒，想必先帝于九泉也可瞑目了。”东昌公主此话说得动情晓理。

“更何况，妾听说宫外有些流言蜚语实在是不成体统，若良缘缔结，那些流言自然灰飞烟灭了。”

齐珩了然，东昌公主是真想让他娶江氏女了。她这话说的极为深奥，他若娶了江氏女，流言不攻自破，又能向天下自证他是先帝属意的皇太子，继承皇位，理之自然。

又能打破他想拿皇后位讨好中书令的荒谬之论。这是在拿流言威胁他，可偏偏他还奈何不了她。

若他不娶江氏女，他的声名一朝尽丧也就罢了，更严重的是随时可能都有人以此为由推翻他的位置，到时候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眼下好不容易稳定了局面，百姓再经不起动乱了。

齐珩笑道：“好啊，只是立后程序繁琐，朕怕是江侍中忙不过来，不如朕找个人帮帮他吧。”

言下之意，皇后位齐珩可以给，但鸾台长官齐珩也要换。

“陛下说的是，江侍中如今快到知天命的时候了，自然会力不从心，陛下体谅他，他也感恩戴德，知道如今也该是为朝廷注入新鲜血液的时候了，他想看着陛下立后，然后便致仕回乡，腾出位置来，也可让新的儿郎们好好报国。”

“此事便由陛下做主吧。”东昌公主主动发了话。

齐珩绽开一抹笑意，唤道：“高季，拿上来吧。”

高季捧上一漆盘，漆盘中盛放着一对白玉铸成的大雁。

齐珩指着玉雁道：“姑母，这是先帝曾经赐给朕的。”

“珩，如今便以此玉雁为聘，愿聘表妹为后，主吾中宫，还望姑母莫弃。”他自称“珩”，而非“朕”，是在表示他的诚意。

齐珩起身施了个晚辈礼，他姿态放得很低，仿佛此刻他不是尊贵至极的天子，只是一个向未来泰水请求聘妇的凡人郎君。

“你我姑侄何必如此多礼，往后还要明之多照顾息女了。”

东昌公主起了身，扶住了齐珩，拍了拍他的肩头，她未称他为“陛下”，反而唤他的“表字”，亦表示认下了他这个东床佳婿。

一场婚媾，便在二人交谈中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