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 第3章 君不免冠

东昌公主院中，近侍的内人又添了几盏桐油纸封的灯笼。

顾有容合上劄子，缓缓道：“眼下中书令的动作倒是越来越快了，这般急吼吼的吃相，是要把皇后之位彻底收入囊中才肯罢休了。”

齐令月起身，步至角落中的那盆姚黄牡丹前，捉住花枝俯身讽笑道：“他若是真能将王氏女捧上后位，那也算是他的本事了。”

“只可惜他命不好，偏偏遇见了我。”

齐令月转身又道：“我已去信江宁，相信过不了多久，我们晚晚便回长安了。”

顾有容闻此，含笑颔首道：“县主一至，这后位便是实打实地稳了，任凭中书令再如何折腾，也终究是无用功。”

先帝遗诏一直在东昌公主的手中，一旦昭白于天下，便是板上钉钉，中书令自然无可置喙。

立江氏女为后可以，但却不能是由东昌公主来提，这样变没了讨价还价的资本，必须由天子主动提，才能让她们掌握主动权，以此换得更多的益处。

东昌公主眉间微蹙，道：“但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心里有块石头终究没落地。”

“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晚晚心里会介意。”晚晚是江式微的小字，这顾有容是知道的。

因为当初齐令月生江式微时是难产，从天亮一直折腾到黄昏，故便为她取乳名“晚晚”。

“阿容，我有件事，还需要拜托你。”东昌公主牵住了顾有容的手。

“你说罢。”

“含章那丫头走了后，这尚宫之位便落在了王子衿的手里，我是见过她的本事的，不愧是中书令的亲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手腕。”

齐令月并不吝啬对王子衿的称赞，对有才华的人，她向来是爱惜的，哪怕与她并不是一路人。

“我顾虑的是，晚晚若入主中宫，她不是王子衿的对手。”

尚宫掌导引中宫，凡六局出纳文籍，皆印署之。在一定程度上会掣肘中宫，更何况王子衿也是后位待选之人，她又怎会甘心后位落于他人之手？

顾有容挑眉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将她调离尚宫局？”

顾有容位列后宫正二品昭容，地位崇高，根基极深。

齐令月浅浅颔首道：“嗯”。

须臾，顾有容垂眸应道：“好，我尽力为之。”

齐令月甚少开口求她，而她亦不忍让自己这个挚友失望。此事，她必定竭力为之。得到顾有容的承诺，齐令月安心了些许，现下只待天子向她们折腰了。

*

一嘶鸡鸣声扯破了昏暗，和煦的日光落满大明宫中。齐珩方从丽景门狱回来，便径直回了紫宸殿。

殿内早已备好了热水，他换下了赭黄色的常服，衣袍上沾染的血腥味充斥在齐珩的鼻尖，他竟是一夜未眠了。高翁早已备好了换洗的衣物，是件绯色的袍衫，沐浴过后，齐珩倒是没忘了一件事，他今日要与殿中省正五品尚药奉御谢晏议事。

谢晏，字伯瑾，出身陈郡谢氏，其祖父谢玄凌曾为齐珩之师，以如此亲厚的关系，谢晏在齐珩回到大明宫后就做了他的伴读。后来齐珩践祚履至尊之位，谢晏便在殿中省任正五品尚药奉御一职。

殿中省掌管天子服御、饮食、安寝、出行、医治诸事，是天子之紧要事，非天子亲信、贵幸者断不可任之。

虽为尚药奉御属医官一侪，但只侍奉天子。既是宫中要职，又便宜随时出宫办事。

谢晏，的的确确是天子的心腹。

“下臣谢晏请陛下圣躬安。”

只瞧着与齐珩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一袭绯色官服，腰间环金带、佩金鱼符，容颜如玉，身形如松，俯身行礼，声音清透敞亮，于殿中回响。

齐珩抬首，目光落在谢晏腰间的配饰上，金带、金鱼符本非谢晏五品之级可用的，是他特准谢晏可从四品服饰，这是齐珩对谢晏的信任，更是天子予谢氏的宠眷。

“朕躬安，劳卿惦念，伯瑾无需多礼。”

“臣谢过陛下。”

谢晏这几日本被齐珩派出宫办事，原以为要好些时日方有回音，却不料谢晏动作很快，不久就回来向齐珩述职了。

“陛下命臣所查之事已见眉目，下臣调查了原先郑后宫中余下的内人，发觉有一位内人在宫变前曾奉郑后之令返乡奔丧，所以躲过了宫变的清算，后来她躲于乡下，再不示人。”

“下臣找到了她，细细鞫问下，她方开口言及曾亲眼见过郑后将一黄纸封于内阁中，疑似先帝亲笔诏书。”谢晏将事情娓娓道来。

齐珩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书案，眉目间夹杂着许多思量，齐珩问道：“那个内人是？”

谢晏据实答道：“郑后近侍女官，前尚宫局掌言梁氏。”

梁掌言，那可真曾是郑后的近臣。

齐珩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肃声道：“她说了先帝亲笔所藏之处了么？”

“梁氏说她只曾见过郑后携诏入内阁，但并不知晓具体何处。”

谢晏欲试探齐珩的心思，便道：“陛下，是否让臣入郑后生前所居立政殿细探？”

若是其他殿宇，谢晏大可不必回禀齐珩，可偏这是历代皇后所居的立政殿，天子内宫，眼下皇后人选悬而未决，人人盯着立政殿，谢晏可不敢此时造次。

只听齐珩语气一沉，道：“不必。”

齐珩此刻心中已有了打算，便道：“此事朕自有其他处置，说下一件事罢。”

谢晏佯装不解，促狭道：“下一件，是什么？”

谢晏面带笑意，如玉的面颊上显出几分属于少年的意气风流。果然，正经的话未说几句，便露出本来面目了，方才是臣对君的述职，而此刻是挚交间的打趣。

“谢伯瑾，我是不是素日对你太好了？”

齐珩抄起手边的书卷就直接砸了过去，书卷并未砸中谢晏的膛前，不料让谢晏徒手接住了。

只见他笑笑，从怀中取出一张白麻纸来，边说边笑道：“六郎，可瞧好喽！这可是人家姑娘的所有消息，我可都记下来了。”

齐珩向他伸了伸手，作势要拿过来，只听齐珩道：“拿来。”

“陛下不是不让臣说么？这臣要是说了那可就是忤逆天子，罪同丘山了。”

“你！”

见谢晏如此，齐珩不禁欲将另一书卷掷去，对谢伯瑾，他实属无策。

谢晏见状忙道：“六郎息怒，息怒，你的姑娘给你，给你。”

谢晏将白纸急忙塞到了齐珩手中，如一缕烟般离开了殿内，边走边道：“嗳！不曾想，我们明之竟也会有这么一天，因心悦一个女子而骂我，我还是走罢。”

齐珩听了这话无奈摇首，没有理会他，只盯着纸上的墨字。

江式微。

式微，缘何会取个这样的名字？天色昏暗，倾颓之意，不该是她这般身份的女子的名字。

不过回想谢晏方才之语，齐珩不禁笑了。

未见佳人颜，又谈何心悦？

*

江宁郡，江式微早已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启程回长安。

南窈姝是真真舍不得她，恨不得黏在她身上与她一道回去，幸得薛大娘子和南樛木一通说教方把这个小祖宗给劝住。

江式微坐在牛车中，思绪早已飞出帘幕外。低头看着手中的柳枝，眼中泪光盈盈。

湖心的长亭处于风口，仲春时节，身处亭中自是十分的清凉惬意。可偏偏这样的自由之地，染上了几分离愁别绪。

“晚晚，这个给你。”南窈姝将方才折下的柳枝递给江式微，她笑得有些苦涩。

南窈姝说到后面，不禁含泪哽咽道：“昔日祖父说，柳与留是谐音的，离别时，人们常常会以柳枝相赠，来挽留，那些要离别的人，你个小没良心的糊涂鬼，我还没送上，你怎么能走呢？”

微风拨动着江波，掀起片片波澜，堤边，杨柳依依。

“阿姊。”江式微垂着头，低声唤了唤她。

南窈姝含泪气怒道：“算了，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我就不与你做什么手帕交了，你要是在长安敢过得不好，让我知道了，我就亲自去长安。”

话到末尾，倒惹得江式微不禁发笑。

“你还笑。”南窈姝愈加气闷，嗔怒道。

江式微倒是想起了幼时因无生身父母相伴，常常被其他的孩子所欺负，她原是害怕的，又不敢反抗，受了委屈又不敢与旁人说，只管自己一味忍着。这个时候都是南窈姝看不过去了，一一教训回去，还因为这个被薛娘子狠狠罚了。

后来她们两个就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什么也没吃，饿得她们以为就要折在里面了，正因为有这个过命的交情，她们从此形影不离，犹如嫡亲姊妹，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一软。

江式微笑道：“好，谨遵阿姊的话，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也会时常给阿姊写信的。”

“如此，阿姊可安心了？”江式微知南窈姝的顾虑，所以温声安慰她道。

“安心，我怎么可能安心？不过，我还是要祝你的。”

南窈姝一字一句道，字字出于肺腑：“愿君前路坦途，岁岁平安。”

江式微捏着手中的柳枝，含泪哽咽道：“愿如风有信，长与日俱中。”

“三姊姊，珍重。”

“二妹妹，你也要珍重。”

南樛木搀扶江式微上了牛车，江式微挥挥手，南窈姝亦由身边的女使婆子簇拥着上了船，她望着南窈姝的身影，直到，她看着海窈姝的身影渐渐模糊于烟波之上，看着飞鸟没入青山，垂首看了看手中的柳枝。眼前一片水雾朦胧了面前所见。

为君折柳——望挽君留。

离别，这两个字，还真是伤人。

“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

牛车扬起的飞尘，夹杂着女子的言语。

余下的，只有十里长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