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距京郊只隔着几座山头。二人稍作休息便冒雨翻过,正午时分,那座满目疮痍的城墙已映入眼帘。闻人越不由咋舌:“金家叛军竟打到了这儿?再往前可就是长安了。”
这金氏本是江南泉州望族,因不满先帝继位而起兵造反。十年来势如破竹,竟从泉州一路打到益州,直到去年才内乱自溃。
“顾新塍原是益州清槐县令。”顾允和淡淡道,“叛军压境时,州府官员尽数逃窜,唯他临危受命,死守孤城。”她顿了顿,“确是难得的将才。”
若非此人死守,叛军早已攻入长安,哪还有今日的雍朝?
闻人越挑眉:“堂堂北凉王女,连这种微末小官的来历都记得?”
“他是关键人物。”顾允和目视远方,“金氏欲改朝换代,北凉总要权衡,是保当今圣上,还是助叛军一臂之力。”
“然后?”
“结果就是金家人太过聪明。”她冷笑,“王爷觉得,还是现在这位圣上好应付些。”
自古从南至北征战者罕有胜绩,这金氏却能鏖战十载,足见其能。更妙的是,从泉州到益州,他们竟避开了所有世家祖籍地,未与任何望族结怨。这般心思缜密之人若登上大位......
北凉王作为雍朝最大的藩王,长安以北几乎都是北凉辖地,占据了雍朝近三分之一的土地,还有着雍朝最精良的军队——赤水军。
哪个聪明皇帝的卧榻之侧,能容得下北凉鼾睡?
于是及笄前的顾允和带着不少亲随前往金家大本营“游历”,从内部瓦解了这难以阻挡的叛军。
本来要在她的及笄宴上庆功的……顾允和想到死不瞑目的亲随们,眼神暗了暗。
“走。”她不再多言,“下山入城。”
益州城的街道上弥漫着死寂的气息。坊里的店铺十室九空,残破的招牌在风中吱呀作响,偶尔可见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佝偻着身子匆匆而过,眼神空洞得如同行尸走肉。
然而转过街角,顾府门前却是另一番景象。近百名衣衫破旧的百姓围聚在朱漆大门前,他们面容枯槁,情绪却十分激动。有人捡起地上的碎石狠狠砸向大门,发出“砰”的闷响;有人疯狂敲击门环,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闻人越抱臂斜睨顾允和:“现在要是说咱是顾家人,会不会被当场分尸?”
顾允和眼角跳了两下,“从府邸后门翻墙进去。”
顾府的墙不高,二人很顺利的翻了进去。
府内出奇地空寂。顾允和摩挲着下巴沉思——百姓为何要对一座空宅泄愤?若因守城死伤,最先被充作军粮的可是顾新塍自己的家眷......
“他爷爷的!”闻人越突然惊叫。
听到府里有人,门外砸门的动静顿时更激烈了。
顾允和正要斥责,余光顺着闻人越的目光看去,只瞥见假山阴影处蜷着一道人影——那人堆在墙角,松垮的皮耷在骨架上,像画本里被妖精抽干骨血,只留皮骨的死人。
但他还活着,还张口说话了,“你们是谁?”
顾允和想,这个人应该就是顾新塍的远亲了。
这人声音气虚无力,说话时,下巴上长长的皮肉还跟着晃荡。
顾允和沉默一瞬,低声道:“我是顾新塍早年走丢的女儿。”
皮肉架子迟缓地“哦”了一声:“……大伯的女儿。”便再不言语,缩回阴影中。
许是因为顾家家主顾新塍自尽,顾府除了那个皮肉架子,再无旁人了。
这倒方便了顾允和与闻人越。
二人在顾府找了件合身的衣服穿上,天色就已彻底黑透,顾允和与闻人越决定去厨房寻些吃食。
厨房里,闻人越踢了踢腐烂的粮食,皱眉:“守城时连亲眷都当了口粮,如今有粮反倒任其糟蹋?”
顾允和拨弄灶灰,声音平静:“许是靠吃亲人的肉才活下来。如今有了粮,反而不愿吃了罢?”
看见粮食,想起亲人痛苦死去的模样,便觉得自己不配进食,枉活于世。
方才假山阴影下那人,分明能看出曾是个胖子。骤然消瘦后,肉没了,皮却还在,皱皱巴巴地搭在骨架上,加上满脸死气,才显得这般可怖。
二人也不挑剔,随意拣了些未坏的菜蔬,胡乱炖煮一锅,凑合着吃了。
吃到一半,那皮肉架子慢吞吞地挪了过来,行动间,拖曳着皱缩的皮肉。
“顾府大门……跟库房的钥匙。”他伸出手,指头上挂着两把钥匙,“顾府……交给你们了。”
钥匙入手冰凉。顾允和握紧,看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眸色深沉。
当夜,顾允和辗转难眠。她摩挲着冰凉的钥匙,盘算着入京的时机。
这时机来得比预想更快。
翌日天还没亮,闻人越的叫声就吵醒了她。
“顾允和!快来!”
皮肉架子上吊了。
顾府大门敞开,熹微的晨光斜照进来,将那具荡荡的躯体映得发光。他悬在那里,皱缩的皮肤像一件不合身的旧衣,随风而晃。昨日的流民早已散去,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顾允和呼吸一滞。
她见过无数死人——战场上被箭射穿的、饥荒里瘦成骨架的、甚至是被分食后只剩白骨的。可没有一具尸体像这样让她喉咙发紧。
“仗都打完了……”闻人越声音发紧,“为什么还要死?”
顾允和没有回答。她抬头望着那具摇晃的躯体,忽然明白了什么。
有些人死在刀剑下,有些人死在饥饿里,而皮肉架子死在战争结束后的清晨。他早已被啃噬殆尽,吊死的不过是一具迟迟未倒下的空壳。
战场上刀剑杀人,尚有痛快;饥荒却是钝刀子割肉,先吃粮,再吃人,最后连魂也嚼碎了咽下去。
钥匙还在她身上,可顾府的大门,再没有主人推开它了。
顾允和闭了闭眼,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流民闹事的事情很不对,背后肯定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
她装作顾新塍走失的女儿,却并无信物,这个皮肉架子本就有死意,但苦于没有人能替他守住顾府宅子才迟迟不自尽,如今她接过钥匙,仅凭这个,是否能不惹人怀疑呢?
益州在守城前,不少官员带着家眷逃离,听到风声的百姓也走了不少,剩下的人约有三四万,守城十月后,仅余百人。
顾允和咬咬牙,这百人里面,有能同时发现她身份不对还能检举她的人的概率微乎其微,但不代表没有。
如果乔祝曾经以家人威胁玄一,便代表曾经查过顾家的人口情况。
在顾允和看来,对于眼高于顶的世家而言,为了与一个道士利益交换,来到刚刚结束战乱、极有可能发生瘟疫、遍地流民的地方帮他看看家中还剩几口人,是极不划算的做法。
上位者的命令层层下放,最终的执行人可能只是在附近城池打探一下,并不精准。
她迅速冷静,下令道:“闻人越,你去打探一下消息,弄清楚流民砸门的原因。”
闻人越挑眉:“你呢?”
“等。”她寻了把椅子坐在院落中,“若明日无人上门,我便入京敲登闻鼓。”
虽说顾新塍的爵位“止于一身,子孙不袭”,但顾家好歹是功臣之家,顾家仅存的男丁被流民逼死,她自然有权入京要个说法。
夕阳西沉时,闻人越归来,见她仍纹丝不动,不由咂舌:“王女好定力。”
“一天过去了吗?”顾允和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她抬眼看向闻人越:“打探到什么了?”
闻人越语气带上几分凝重:“益州城现在就是个活死人墓。那些百姓连话都说不出来,倒是遇到个外来的商贩,说前些日子有流民在清河崔氏门前讨到了粮食。”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消息传开后,但凡有点名望的家族,门前都聚满了讨饭的饿鬼。顾家自然也不例外。”
顾允和指尖轻叩椅背,若有所思。闻人越忽然收敛了笑意,声音低沉下来:“那些自愿赴死的百姓,那些战死的将士...他们用命换来的,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所以呢?”顾允和冷冷抬眼。
“所以,”闻人越直视她的眼睛,难得认真,“王爷让我看着你,就是怕你被仇恨蒙了眼,把自己也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他指了指悬挂的尸体,“别像他一样,辜负了那些为你牺牲的人。”
顾允和眸光微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如今世家势大,北凉远在北境,管不到长安以及江南只手遮天的世家,若实在无法撼动背后之人,她难免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
北凉王派闻人越跟着她,明为监视,实则是怕她这条命也折在复仇的路上。
北凉王培养她的目的,她隐隐约约猜到一点,她这条命对北凉王来说还有价值,但已经与北凉王女的身份不大匹配了。
她正要说什么,闻人越突然按住她的手腕。“嘘——”他耳朵一动,“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他已翻身上檐。瓦片未响,尘埃不惊。
“六个人。”他伏在檐角阴影处,声音压得极低,“领头的是个穿金戴玉的小娘子,带着两个婢女,三个带刀的护卫。”说着又往阴影里缩了缩,整个人几乎与屋瓦融为一体。
顾允和听到之后打了一个哈欠,恰到好处留下一滴泪来。
[眼镜]这句诗出自曹操的《蒿里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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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