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二年,秋。
“凉凉飞上天,天上女儿铺白毡,毡上列千幡……”
京郊钟南山的半山腰,落叶盈阶间,一老道负手而行,口中吟着童谣,道袍凌风而动,端的是闲云野鹤之姿。若有山民识得,便知此人乃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玄一真人。
林间忽有鸦群惊起。
玄一真人脚步一顿,脸色骤变,他猛地转身,拂尘横扫,厉声喝道,“何人在此!”
话音刚落,一女子从古松后缓步走出,她每走一步,玄一便后退一步,直到后背抵上树干。
玄一背靠树干,定了定神,眯眼打量过去。那女子不过双十年华,白衣束发,身量纤长,眉目如刀,一双凤眼微微上挑,正冷冷盯着他。
玄一真人心中“咯噔”一下。
这姑娘……惹不得。
他早年混迹宫廷,见过不少达官显贵,更擅长观人相面。这女子虽未佩戴金银饰物,可那衣料——他悄悄捻了捻胡须——是贡品云锦,连寻常公侯都穿不得。
世家小姐?还是……
他心里迅速盘算着,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捻着胡须,干笑两声:“这位姑娘,可是迷了路?”
“阁下可是玄一真人?”女子开口,声音清冷如霜,“听闻真人擅长召雪之术,我今日想请真人召一场雨,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
玄一真人闻言抬头,透过重重树影看了眼天色。天色将晚,阴云密布,晚间必然有雨。三岁小孩都能看出来。
这是谁家的富贵闲人?存心来消遣他的?
他心头火起,却不敢显露半分。如今朝中世家势大,皇帝尚且仰人鼻息,他一个靠装神弄鬼立足的道士,哪敢得罪这些权贵?
于是乎他只能陪着笑脸,装模作样掐了个口诀,道,“姑娘且等着,晚间必是雷雨天。”
不知是不是这口诀真起了作用,女子鼻尖忽然落了那么一滴雨,她抬手轻轻拂去,接着道,“我有一惑,唯真人可解。”
玄一心中叫苦,他是有些浅显的本事,但若算出来的东西世家小姐不满意,他岂能有好下场?他平时住在皇宫,很少接触到这些世家小姐们,如今不过想入山中道观取些东西,怎就招惹了位祖宗!
于是只能婉转劝道,“如今日头将落,这长安城中宵禁最为严格,若您不早些回去,可要露宿荒山了呀。”
“童谣里说的北凉王女会造反,”女子负手站在高处阶上,并未接话,只是居高临下俯视着玄一,“真人是算出来的,还是有人教你说的?”
玄一真人瞳孔骤缩。
这女子难道是北凉的人?难怪一身气度……
他后背顶着树干,退无可退,只得打着哈哈,“误会,姑娘……都是误会。”
“误会?”女子骤然出手,一把扣住他的喉咙,将他狠狠按在树上,“童谣传遍大雍,北凉王女被伏杀,伤亡惨重,你跟我说是误会?!”
玄一真人双脚离地,道冠歪斜。他拼命掰扯颈间手指,却如蚍蜉撼树。他喉咙剧痛,眼前发黑,终于意识到,如果不说出背后的人,他今天恐怕要交代在这里。
“是乔祝!”他嘶声喊道,“都是国子监祭酒乔祝乔大人逼我的!他威胁贫道,若不应下,便杀我全家。”
乔祝?
白衣女子思索片刻,却没听过这号人物。乔姓并非五姓之家,在辅政大臣里也排不上号,这种小门小户绝不敢把手伸到北凉去。
女子五指收拢,玄一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他拿什么逼你?”她凑近耳语,呼出的气息比山风更冷,“说清楚,我让你死得痛快些。”
玄一下身突然湿热。死亡的恐惧终于击碎理智,“家兄...是益州守将...他们扣着家兄粮草...若不应下...”
玄一真人见她似有犹疑,手中力道也松了些,就立刻抓住机会,颤声道:“对……就是乔祝!他背后还有人,但贫道真的不知是谁!姑娘饶命啊!”
白衣女子盯着他,忽然笑了。
“饶命?”
她猛地收紧手指!
咔嚓——
玄一真人的脖子被生生捏断,脑袋歪向一边,眼珠凸出,死不瞑目。
女子松开手,尸体软软滑落在地。
“啧,这就把人杀了?”
树上传来一声轻啧,随即一道黑影翻身而下,稳稳落在两人面前。来人一袭夜行衣,腰间悬着一柄细窄的短剑,剑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绳。
“乔祝背后的人还没问出来,你要再查可就难咯。”
女子冷冷扫他一眼:“闻人越,你跟踪我?”
“谁跟踪你了?”闻人越翻个白眼,“王爷让我盯着你,怕你杀人杀红眼,把京城掀了。”
白衣女子,便是传言中被伏杀的北凉王女——顾允和。
一月前,她结束及笄前的游历回到北凉,却在半路遭到伏杀,亲随皆亡,她拖着满身伤痕回到姑臧城后,父王沉默良久,最终只轻轻说了一句:“伏击之人尚未查清,你暂且诈死隐姓埋名吧。”
顾允和望着他,想从那双威严的眼睛中找出一丝迟疑,一丝不舍,却只看到深不见底的权衡。
王女的“葬礼”风风光光办了三天,身份都被抹杀了,她还有什么理由能回来呢?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被带回王府的第一天,父王摸着她的头说:“从今往后,你就是北凉的王女。”
那时她多欢喜啊,欢喜到夜里都不敢睡,生怕一觉醒来发现这只是一场梦。后来她拼命地学,拼命地练,哪怕筋骨疼得发抖,哪怕掌心磨出血泡也不肯停。因为她怕,怕自己不够好,怕辜负了这个来之不易的身份,怕有朝一日父王会后悔收留她。
可现在,她最终还是失去了这个身份。那些死去的亲随,那些她曾发誓要守护的人......如今连名正言顺为他们报仇都做不到。
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纵使前路坎坷,她也要一步步走下去。玄一的死不过是个开始,还远远不够。
血债必须血偿。
无视闻人越的目光,顾允和径自蹲下身,拖起玄一真人的尸体往道观里走。夜色渐深,惨白的月光透过残破的窗棂,将斑驳的影子投在几人身上。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
“有没有办法把尸体伪造成被雷劈死的样子?”顾允和问,她听说闻人越最擅长这些。
今夜是雷雨天,在深林之中被雷劈死,也算轰轰烈烈了。
闻人越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弄着玄一真人的衣襟。“伪造成被雷劈?”他抬头看向顾允和,嘴角噙着笑,“你倒是会挑死法。”
顾允和:“经常预知天命,被雷劈死也不足为奇。”
“那是自然。”闻人越哈哈一笑,边说边动作,“你且看,头顶足底有焦灼痕迹,皮肤有树纹,衣饰金属得熔一些,这才是被雷劈死的模样。”
他先取来烛台,小心地炙烤尸体头顶和足底,制造出焦黑的痕迹。又用烧红的铜线在皮肤上按压,烙出树枝状的红色纹路。道袍的金属腰带扣被他用烛火熔化了边缘,散发出淡淡的焦糊味。
顾允和抱臂倚在门框上,看着他将拂尘重新塞回死者手中,又用烛火将尘柄上的金属环烧至变形。
“你倒是熟练。”顾允和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揶揄。
闻人越没有抬头,继续检查着有没有遗漏之处,突然听到顾允和道,“回去告诉王爷,我自有分寸,从今以后我的所作所为,都不会扯上北凉。”
“你以为我还能回去么?”闻人越做好最后一步收手,起身道,“王爷既让我跟着你,自然是要给你当个帮手的。”
顾允和眼睛微眯,眼前这人她再熟悉不过。闻人家的庶子,偏生最得父亲宠爱。这份偏爱让嫡兄视他如眼中钉,连带着军中子弟都不喜欢他。后来他父亲叛逃吐蕃,他又暗中向北凉王通风报信,亲手将生父送上了死路。
这般处境,又背负弑父之名,确实是无处可去了。
“就凭你?”顾允和冷笑一声,“留在我身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无妨。”闻人越轻笑着掸了掸衣袖,踱步到窗边,月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不过...”他忽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你接下来总不会打算直接杀进国子监吧?”
乔祝不比玄一,是正儿八经在国子监任职的朝廷官员。
国子监那种地方“非三品及以上官员子弟不得入”“成绩优秀者可入弘文馆”,完完全全是世家子弟的摇篮,把守森严,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闯进去的。
“去益州顾家。”
顾允和是孤儿,哪怕被北凉王收养,谨小慎微的性子还是变不了的,若无万全之策,她怎么会杀掉玄一?
之前她已经查到了,玄一的兄长顾新塍被临时封为益州刺史,死守益州十月,粮尽后令妻妾老母充作百姓口粮,益州城中还有不少人自愿成为粮食,这样苦苦熬着,将士们才守住益州。
那场守城战太过惨烈,以至于朝野上下都讳莫如深。城中百姓自愿赴死,只为了多守一日。待援军赶到时,顾新塍自感罪孽深重,从城墙一跃而下。圣上追封他为愍国公,却改变不了益州十室九空的现实。
益州经此一乱,又逢洪涝,城中数万人口仅余百人,顾新塍一家也仅余一个远房来的表亲,这个表亲如今也是苟延残喘、不久于世。
“所以你只需要潜入顾府接近那位表亲,待他死后接手顾家,就能名正言顺成为顾新塍幸存的女儿?”闻人越摩挲一下下巴,“益州现在活着的,不超过百人,没人会记得顾家小姐长什么模样,自然没人能拆穿你。”
顾允和微微颔首。即便有幸存者知晓顾家底细,她也能以“曾被顾新塍送往外郡避难”为由搪塞过去。
“按本朝礼制,国公乃从一品。顶着愍国公嫡女的身份,入国子监应当不难。”
闻人越挑眉:“就算你成了顾家嫡女,圣上最多赏些金银布帛,岂会让你入国子监?
“我自有打算。”顾允和唇角微扬,十分笃定,“只需要你模仿玄一字迹写一封信。”
[眼镜]开篇童谣改编自《新唐书·卷三十四·五行志》"天宝中,童谣曰:‘燕燕飞上天,天上女儿铺白毡,毡上有千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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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