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时,瑞丰送了宇文渊离去,推门进殿换香炉,瞧见夏侯曜独自坐在塌上发呆:“殿下,您醒了?”
夏侯曜神色自若,沉声问:“走了?”
“走了。”
“什么神色?”
瑞丰道:“少师大人临走前问了奴才的话,这才看了两眼,看不出来什么,奴才也不敢多看,听语气倒是并无不高兴。”
夏侯曜的眉头蹙得更深了:“问什么了?”
“殿下猜得准,正是问殿下何故发寒?奴才都按殿下的吩咐说了,一个字都不误。”瑞丰一边回答,一边感叹自家殿下算无遗策。
他家殿下昨日便提告知他,少师大人今早离去前大约会问什么问题,也告知了他应对的话,他只需要按吩咐说话即可。
“他听后如何?”
“并无异常。”
夏侯曜问:“你没有紧张吧?”
瑞丰跪下:“殿下吩咐的事,奴才都会尽力办好,免得耽误了殿下的大事。殿下让奴才将您生病之事尽数推到三殿下和九殿下身上,说是两位殿下派人泼了您冷水,还言语奚落于您。”
“很好。”夏侯曜有些厌烦,挥挥手:“过来,卷起裤腿。”
瑞丰连忙说:“殿下,奴才一切都好。”
“坐下。”夏侯曜取出那瓶秘药:“再多话,便让你去跪锁链。”
瑞丰坐在塌前,看着夏侯曜为他上药:“殿下,奴才无碍,您是千金贵体,实在不必为奴才做这种事。”
“千金贵体?我不觉得。”夏侯曜道:“人人都道我生母卑贱,我也跟着卑贱,既不受父皇疼爱,也不能讨母后的欢心,这宫里也只有母妃将我看做是她的孩子罢了。”
瑞丰瞧见夏侯曜没有捂严实的脖颈处有道浅粉色的印记,赶忙移开目光:“殿下,您……您累了么?不如奴才传了早膳,您用过了再睡?”
夏侯曜抬眼,颇有些好笑地说:“他昨晚才看着我吃过,也不知是哪个多嘴的。”
瑞丰道:“可不是奴才!”
“倒是推得干净。”夏侯曜道:“你觉得我委身于宇文渊了?”
说话间,药也上完了,瑞丰站起来:“奴才不敢。”
“无妨。”夏侯曜揉着眉心:“与委身也无异罢了。寄人篱下,受制于人……”
眼神忽然瞟到方才的药瓶,夏侯曜紧皱眉头,似有不悦,又似恼羞成怒,突然抓过小瓶,举起来想要将它砸碎。
“殿下!”瑞丰惊呼:“少师大人再来,若问及了,可如何是好?”
夏侯曜紧紧地盯着瓶子,感觉上面传来阵阵凉意,恰如宇文渊指尖上的感触,叫他既羞愤又恼怒。
瑞丰自然不知,在这片刻里塌上之人的心是如何地来回纠结,许久才听夏侯曜问:“瑞丰,你说……”
“是,殿下。”
“他,宇文渊与我……究竟谁更强些?”
他以为定会听到内侍说,自然是宇文渊。毕竟相较之下,他只是一个宫女所生的皇子,就算瑞丰是他的心腹,跟随他多年,也改变不了这点事实。
而宇文渊呢?年纪轻轻便带兵出征,打仗从未有过败绩,不仅手握兵权,还救过他父皇,为人又嚣张跋扈,连看人都从不仰视。
瑞丰却反问:“这还得看殿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又想从何种角度去看问题,是个人,还是家世。”
“你我之间,自然是真话。”夏侯曜道:“恕你无罪,只管说便是。”
瑞丰道:“奴才认为,殿下您比之少师大人的家世,确实不及,如今太师府可谓是权势倾天,便是连将军府都要避其锋芒,可树大招风,焉知没有祸事暗藏?”
夏侯曜笑着摇头:“我听太傅讲课,你也跟着记在心里了。”
“奴才跟着殿下,自然是要上进的,否则实在不配伺候殿下。”瑞丰道:“殿下,奴才这两年也算是看出点门道了,您对奴才都肯说两句真心话,却对少师大人……这点上,奴才瞧,您要比少师大人厉害。”
夏侯曜道:“他对我不也一样?不过是试探胁迫,利聚而来、利散而散罢了。”
瑞丰皱眉:“殿下正是这点比旁人厉害。奴才觉得,殿下才应该坐那九五之尊之位。殿下并不沉溺于儿女私情,也不信任他人的花言巧语。”
“这么说,好似宇文渊被情所困似的。”夏侯曜冷笑。
“依奴才看,倒不尽然。”瑞丰道:“奴才认为少师大人也是明白人,只是……奴才偶尔也觉得古怪,以太师府今时今日的地位,少师大人想要什么样的绝色得不到?纵使殿下您就是绝世无双的品貌,可在朝政上对少师大人实在无有助益。”
夏侯曜缓了脸色:“你说他便说他,变着法地夸我做什么?”
“奴才是殿下的人,自然觉得殿下是千好万好最好的。”瑞丰笑道:“况且,奴才是当真这么想的。只是,奴才也越来越看不懂少师大人了。”
“……何止是你。”夏侯曜紧皱细眉,出神地喃喃。
“还有一事,殿下,不知您是否听到风声?太师大人为少师大人择了一门亲事,是翰林院的李家姑娘。”瑞丰道:“只是少师大人还未应允。”
夏侯曜道:“他……既然已与我合作,自然瞧不上李家的门户。”
正此时,营帐外头突然传来内侍的叫声:“不好啦,不好啦!来人啊!快来人!御医呢?”
“出什么事了?”夏侯曜示意瑞丰:“出去看看。”
“不必去了。”帐帘被掀开,淑妃携侍女低头走进来:“别起来了。外头且要乱一会儿,你别出去趟这趟浑水。”
夏侯曜问:“母妃,外头怎么了?”
“你三哥和九弟今日一早到御苑林中打猎,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一群极凶恶的恶犬,竟不管不管地朝着他二人飞扑过去。”淑妃道:“一个被咬了小腿和后背,一个被咬了屁股。”
夏侯曜笑道:“竟有这样的事?那下人们都在做什么?也不知护着点三哥和九弟。”
“今早军营急报,太师府那父子俩要回前线去,宇文渊便调了人手帮他手下的兵打点,旸儿和昀儿那里便没剩几个了。”淑妃道:“此事你只当全然不知情,好好养病便是了。”
“母妃说的是,儿臣还病着,若是过去,指不定又要担上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呢。”夏侯曜对瑞丰道:“也叫咱们的人都老实些。”
“是。”
淑妃看着夏侯曜:“如今前线再有纷争,圣上纵使不喜宇文郎父子分权,也不得不靠着他们带兵打仗,你日后也要对他们更加恭敬,切莫给抓去把柄。”
“母妃放心。”夏侯曜叹道:“也是薄将军的病迟迟不见好,否则……他日若宇文渊娶了李家的姑娘,虽岳丈只是翰林院的学士,可也算是清流,且文臣武将都沾亲带故了,太师府岂不是更得意了。”
淑妃道:“曜儿觉得宇文渊会娶那李家姑娘?”
“不是宇文郎的意思?”夏侯曜道:“宇文渊再不愿,还会违抗父命不成?”
“曜儿这么想,便是小瞧此人了。”淑妃道:“宇文郎带兵打仗是把好手,可性子远不如他那个儿子狠厉,太师府里真正说一不二之人,恐怕并非宇文郎,而是宇文渊。此子……母妃倒觉得此子瞧不上翰林院的五品官职。”
夏侯曜道:“管他瞧得上瞧不上,左右不干咱们的事。”
“嗯,曜儿好好休息,明日便要回宫了,母妃做了一个坐垫,很软和,届时曜儿坐在马车里用着,倒也不怕颠了。”淑妃从侍女手里拿过坐垫。
夏侯曜拿在手上,果然极软:“母妃怎还亲自动手?仔细伤了眼睛。儿臣年轻,不怕颠簸,母妃不如拿去孝敬给父皇,父皇一定高兴。”
“不妨事。”淑妃道:“这是你娘当年教我的手艺,他还不配。”
“母妃……”
“行了,曜儿,母妃要回去打点行装,你好生养着,母妃晚点再来瞧你。不必起了。”淑妃起身离开。
片刻后,瑞丰送人回来:“殿下,娘娘有些不悦。”
“母妃就是不肯原谅父皇,回回提起都是冷冰冰的。”夏侯曜叹道:“可身在宫中没有皇恩庇护……”
瑞丰道:“您和娘娘相互着想,只是奴才瞧着娘娘厌恶圣上的模样,倒和对弑父仇人似的,您还是别劝了,免得惹娘娘不快,倒叫母子之间生了嫌隙。”
“只要我登上太子之位,旁人便不敢再随意欺辱母妃了。”夏侯曜道:“瑞丰,去将霍刀找来。”
不多时,霍刀在帐外道:“六殿下,属下给六殿下请安。”
“进咳咳咳!进来吧……”夏侯曜歪倒在一张贵妃塌上:“不用行礼。我听闻少师大人要离京出兵了?”
“是。”霍刀道:“军报来的匆忙,主上还未得空来见殿下。”
“那你能不能咳咳,帮我……咳咳咳咳,帮我一个忙?”夏侯曜指挥瑞丰将一个盒子递给霍刀:“若他来不及见我,便收下这个吧。”
霍刀接过盒子:“殿下放心,主上定会来见殿下。”
夏侯曜苍白的脸上立刻有了笑颜:“那自然好,我咳咳咳,我等着他!”
霍刀迟疑道:“殿下的身子……”
“不妨事的,你便去回话,其他的都别提。”夏侯曜掩嘴咳嗽个不停。
“还请殿下宽心。”霍刀四下瞧了瞧,往前走了两步,低声说:“害您的人,主上一个都不会放过,自有他们的恶报。”
夏侯曜一脸懵:“什么?”
“属下告退。”霍刀却转身径直离开了。
瑞丰送着霍刀真的走了,才回来报:“殿下,奴才方才斗胆问过霍侍卫,霍侍卫不肯说。回来的时候又碰上良妃娘娘身边的紫苑了,外头正乱着,紫苑也只是说三殿下和九殿下伤得不轻,三殿下恐怕是短时间内走不了好路了,九殿下更是,连床都不下来。”
夏侯曜皱眉:“他下手向来没个轻重。”
瑞丰愣道:“殿下,少师大人是为您才……”
“我会不知?可他如此下手,若是叫皇后和三哥晓得了,不也是给我平白地惹怨恨。”夏侯曜道:“在父皇那里将功夫做足便是了,何苦惹他们。”
“少师大人……”瑞丰嘟嘟囔囔。
“罢了,你去准备酒菜吧。”夏侯曜似乎有些疲惫:“今夜又要唱一出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