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守卫森严的皇子宫殿前,夏侯曜站在院子里盛满荷花的大缸旁,看着里头的冰水,浑身直打哆嗦。
如今已入了秋,天气渐凉,水也是冷的。夏侯曜看了半天,忽然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旁的木勺,在莲池里舀了一大勺,然后当头淋了下来。
瑞丰听到动静,赶出来一瞧,大为震惊:“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啊?!瑞年,拿毯子!”
夏侯曜哆哆嗦嗦地往屋里走,推开瑞年手中的毯子:“我要……擦身子。”
下人们都不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都以为他是白日里被雪狼吓破了胆,人直接疯魔了,只有瑞丰长叹一声:“殿下!即便您是为了让自己看着更楚楚可怜些,也不必真的这般……”
“他不是个好糊弄的。”夏侯曜打着喷嚏,坐回床上:“角门开了吗?”
瑞丰道:“开了,可是,殿下,您怎么便这如此肯定他今夜一定会来?”
夏侯曜眼神坚定:“你照旧和瑞年去看着。”
“殿下真是事事小心,要奴才说,即便是圣上亲眼瞧见他来咱们宫里,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也能保住殿下您,最多……最多就像今日在猎场那样,向圣上求一道恩典——”瑞丰猛地住了口:“奴才失言了。”
“知道就好。”夏侯曜移开冰冷的眼神:“去吧。”
瑞丰关上了门,瑞年听着里面连连打喷嚏的声音:“我听瑞德说,是你让打开角门的?怎么,他今夜要来?”
瑞丰点头,两个内侍无声地对视,情绪不明。
他们站在角门内静静地等待着,不多时,果然有一个身材高挑的黑衣人从宫人的甬道上赶来,只是与前几次不同,他此次甚至都没有伪装成侍卫。
宫门夜半下钥,此人入宫却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瑞丰在心中直叹气,只担心自家殿下与此人周旋,最后连人也要周旋进去了。
宇文渊看他二人,笑道:“哟,六殿下神算,知道我今夜要来,派你们两个门神挡着?”
两个内侍一齐跪下:“奴才们不敢!少师大人,殿下是让我们在此接应您。”
“有心了。”宇文渊似乎心情愉悦,低头笑了笑:“你们殿下可还好?”
“不大好。”瑞丰跟上去,眼见着宇文渊脚步一顿,他赶紧道:“殿下受了惊,虽然身子上用了少师的药,可心里还是一个劲的害怕,说怎么也不舒服,非要见着您才行。”
瑞年道:“是,殿下从傍晚一直等到如今,连晚饭都进得不香。”
他们都不敢抬头,只余光看见宇文渊背在身后的双手攥紧了。瑞丰跟在夏侯曜身边的时候久,与宇文渊打的交道多,便大着胆子抬头,又见宇文渊仍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去吩咐一桌菜来。”宇文渊一路走进殿内,香炉里冒着汩汩青烟,煞是好闻,他快步从旁边走过,带起一阵轻风。
两个内侍从外面将门掩上,瑞丰连连叹气。
每回这位到殿下的屋子里去,都要待到破晓才肯离去,他们进去收拾屋子并探望殿下,殿下也总是在熟睡,似乎累了一夜。
这一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内侍们不敢往下想。
夏侯曜躺在一个金丝软枕上,墨色的长发披散开,他瘦小羸弱的身子蜷缩着一团,似乎还在微微发抖,即便不装,任谁在秋日里渐凉时泼自己一身冰水,都会发抖。
他紧闭双眼,抱着胳膊,偶尔吸吸鼻子,看上去更加楚楚动人。
宇文渊走到床榻边,阴影散落,床上的人低声道:“冷……瑞丰,再拿床被子来……”
宇文渊背对着烛火,看不清脸上的神色,轻轻坐了下来,伸出两指探到夏侯曜的额头上,低声唤了道:“六殿下。”
仿佛是害怕吓到床上的人一般,声音实在是低,饶是如此,夏侯曜依旧瑟缩了一下,睁开眼。
“冷?”宇文渊问。
夏侯曜看着眼前的人,愣了愣,明显很惊讶:“少师……?”
“……你忘了。”宇文渊的声音突然重了些,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
这似乎让夏侯曜更害怕了,但比这更害怕的,好像是表现得更加害怕,他鼓起勇气,赶紧补了一句:“阿、阿渊……你终于来了。”
宇文渊顿了顿,好像在掂量这个称呼里究竟有多少恐惧似的,就在夏侯曜忍不住要哭出来的时候,他又笑了:“原来殿下不知臣要来?”
“……”夏侯曜鼓起一身的勇气,才敢抬眼:“阿渊何时来看我,我都很……很开心。”
这句话大约是取悦到了宇文渊,他的神色不再是戏谑或者阴冷,逐渐趋于平静,朝夏侯曜伸出手,夏侯曜便赶紧凑上去,被他牢牢地抱住。
“怀里是什么?”宇文渊低声在耳边问。
“……药。”夏侯曜还是有些抖,将怀里的瓶子露出来,正是在白日里,宇文渊吩咐霍刀送来的那瓶药。
宇文渊眉头皱起:“殿下没用?”
“用了,这是空瓶子。”夏侯曜低声说,脸上适时地出现一点红晕,低下头。
“留着它做什么?”宇文渊的语气已经不加掩饰地非常愉悦了。
“因为是,你的东西。”夏侯曜感觉身后抱着自己的人呼吸一顿,再仔细听的时候,又一切如常,只是那两条胳膊的确收紧了。
宇文渊将下巴放在夏侯曜的肩膀上:“臣的东西便这样好?叫殿下如此爱不释手。既然殿下喜欢,不如拉着马车去臣家中,殿下随意挑。”
夏侯曜不说话。
“怎么了?”宇文渊问。
“不是……喜欢东西。”夏侯曜的声音如蚊蝇哼哼,好像含羞的少女在向情郎表白心意一般,不好意思直说。
“那臣便懂了。”宇文渊侧头,鼻尖扫过少年的色泽光亮的头发:“既如此,殿下又何必汲汲营营,不肯在圣上面前答应臣的求婚?”
“……”夏侯曜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一瞬而过,又恢复成那种柔弱的样子来,语气带了些撒娇的意味:“阿渊,我们约定过的。”
“是。”宇文渊仿佛还沉浸在发间的香气中,梦呓一般:“但臣有时候也会后悔曾经草率答应下的事,若殿下明日便能睡在宇文府内、臣的身旁……殿下,还冷么?”
怀中的人仍旧在轻轻发抖,但摇了摇头:“那是我娘的遗愿,我必须要完成,阿渊,你会遵守诺言吧?”
“难说……”宇文渊的声音变得很遥远,而且高深莫测:“殿下留着臣的东西,连在睡梦中也抱着它,臣是很高兴,可今日,殿下也叫臣心碎。”
“我与薄少将军并无情谊,他因是我表哥,才会赶来救我。”夏侯曜急急道:“阿渊,你别误会。”
“赶去救殿下。”宇文渊语气不善:“也像臣这样抱着殿下。”
“……”夏侯曜的声音平静无波澜:“你想怎么样?”
“杀了他。”冷冷地吐出了三个字,夏侯曜却听出这句话里带着一丝笑意,但这更叫他不寒而栗,他强迫自己镇定,听到自己更加冷漠地说:“因他今日在两个兄弟面前回护了我?你要做什么,我也拦不住。”
“殿下这么说,臣到是不好动手了。”宇文渊笑笑,似乎愉悦不少:“臣竟不知,少将军是何时对殿下有心的。”
“你知道了。”夏侯曜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立刻被掩饰住了:“那是他的事,我已经拒了他。”
宇文渊沉沉道:“殿下也同样拒了臣。”
“那不一样。”夏侯曜转过身,搂住宇文渊的脖子,在那双带着玩味笑意的眼眸中,轻轻凑上去亲了一下宇文渊的脸颊,低着头不敢与宇文渊对视:“你与旁人……都不一样的。”
宇文渊没有反应,夏侯曜也跟着一直低着头,脸色绯红,直到那道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殿下这算是补偿么?”
夏侯曜道:“是……我的心意。”
“哦?”宇文渊的眼眸十分深邃,眯起眼睛,紧紧地盯着夏侯曜的脸,似乎想从这种羞红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阿曜莫不是小瞧了我?以为这点补偿,我就会满足了?”
夏侯曜明显松了一口气:“你今日不该来救我,还当着薄少将军的面给我送药,这便让他起疑了。”
“死人的疑心,毫无用处。”宇文渊说着,眼睛还是一眨都不眨地盯着夏侯曜:“殿下这么说,看来是并不信任薄少将军了?”
出于改变称呼的原因,夏侯曜也改变了自己说话的口气:“除了你和我的母妃,旁人,我都不信任、不在意。但是,阿渊,如若你是因今日之事才对薄少将军不满,从而起了杀心,我会难过的。”
宇文渊道:“怎么说?”
“他在猎苑是为了回护我,在帐篷里对我提出那样过分的请求,也是为了给我一个安稳的环境。”夏侯曜道:“我不敢说他和你的想法一致,但他没有坏心,而且全是为了我。”
“若我杀了他,你会有多伤心?”宇文渊意味深长地问。
“伤心,倒没有多伤心,只是这内疚恐怕要伴随一生了。”夏侯曜认真道:“我会记得他一片丹心为了我,却因此惹来了杀身之祸,而他会横在我们中间,我会控制不住地想起——”
宇文渊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度冰冷:“不准想他!也不准想旁人!”
“可你也不能……不能要求我没有情绪……”夏侯曜撅起嘴:“我与表哥虽无甚情谊,可也将他视做亲人,即便远不及母妃那样重要,可到底也不是陌生人,更不是三哥和九弟那样……”
“明白了。”宇文渊放开双臂,站了起来,一瞬间,夏侯曜还以为宇文渊是生气要离开了,下意识地拽住宇文渊的衣角:“阿渊别走!”
宇文渊转头俯视,眼神意义不明,忽而扯起嘴角:“我只是去拿床被子。”
“不用了。”夏侯曜拉着宇文渊重新坐下:“今晚留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陪着我,好不好?”
“我可以将这视作是邀约么?”宇文渊挑起一边的眉毛:“可你还没有登上太子之位。”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就像从前那样,陪着我,等天亮再走……”夏侯曜的语气软软的,眼神亮晶晶的,里面充满了乞求。
宇文渊似是叹了口气,重新坐下:“还冷么?”
“好多了。”夏侯曜拉着宇文渊的手:“你抱着我,这样便不冷了。”
“摔得疼不疼?”宇文渊掀开夏侯曜的裤脚,看膝盖上的伤:“要做戏也不必如此认真。”
“事情不做完美,恐叫人看出,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夏侯曜笑起来:“况且,多重的伤都不怕,我有阿渊的药。”
“……”宇文渊没说什么,从怀中又拿出一瓶秘药。
夏侯曜乖乖地不动,看着宇文渊为自己上药:“阿渊,你今日在母后的营帐内维护我太过了。”
“夏侯昀那个草包,便是我为你说话,他也看不出什么。”宇文渊嗤笑。
夏侯曜道:“三哥心思颇深。”
宇文渊笑道:“那正好,我便与你成亲,堂堂正正地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我做什么自然都是为了你。”
夏侯曜不说话。
“指望皇后不偏私?”宇文渊道:“还是靠着我,是不是?”
夏侯曜苦笑:“我这身本事还是跟母后学的。”
“无妨。”宇文渊看夏侯曜觉得疼,轻轻吹气:“我会助你登上那九五之尊之位,届时,你的母妃便是太后。”
夏侯曜一怔。
“还疼么?”宇文渊抬头:“怎么这样看我?”
“阿渊,谢谢你。”夏侯曜道。
“阿曜与我说这样生分的话,难怪不愿与我结亲。”宇文渊勾起嘴角:“在阿曜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夏侯曜犹豫着:“阿渊……”
“是向来喜欢压人一头,不会为旁人不理智之人?”宇文渊凑近夏侯曜:“你那心仪之人,可是我?”
“自然。”夏侯曜恍然大悟:“这是我同少将军说的话,你怎么……你又让霍刀偷听了!”
他一把推开宇文渊,不让对方再给自己上药:“我一直信任阿渊,可阿渊一直疑我!”
边说,边哭了出来。
宇文渊未及反应,再看便是泪眼婆娑的夏侯曜了:“阿曜,你知我是最不爱见你哭的。”
“那你走!”夏侯曜哭得更厉害了:“别再来见我了,我也不要你帮助了!我是死是活都不用你管了!”
宇文渊抓住他的手腕,将人搂在怀里:“殿下,非要我伤心才好么?”
夏侯曜挣脱了半天也没挣脱开,直到听见宇文渊叹气:“阿曜,我错了,是我错了。并非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一时不见你,我便心中不安。”
夏侯曜抽抽搭搭的。
“你瞧,这次不过是半日不见,你差点便被那些畜生伤了。”宇文渊低声道:“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必要杀了夏侯旸和夏侯昀那两个蠢货。”
“你不能对他们出手的。”夏侯曜道:“我也有错,我不该那么说的,你对我那么好……”
“阿曜。只要你爱我,”宇文渊叹道:“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