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开车门前,汪池料定,这次见面并不会顺利。
在电话里听到了那样石破天惊的话,他以为肖远山会大发雷霆,甚至杀了他的心思都有,所以才舍得丢下那头的新生儿,亲自跑到乡下来。
但汪池拿着文件袋坐上车的时候,肖远山只是沉默严肃地看着他。
看了他好久,才问了一句:“你在电话里说的是真的?”
没有寒暄,没有称呼,只有直截了当的询问。看似非常关心肖趁雨的现状,但汪池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汪池没有正面回答:“真的还是假的,您不如直接上楼问肖趁雨吧,他就在楼上。”
肖远山长久地盯着汪池沉着的表情,想从中看出些端倪,但最终什么都没看出来。
这不是他和汪池第一次见面了。上大学时汪池作为学生会干部,找他拉过一次活动赞助,再后来汪池毕业,他在一次行业峰会上见过汪池,那时他就觉得汪池有超出他年龄的沉稳,面上总是波澜不惊,但做事有分寸有手段,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肖远山将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捏了捏鼻骨,说:“小汪,你只是找了借口想让我来看看小雨,是吧。”
“是吗?”汪池平静反问,又说,“那您现在就去看看他,我给您带路。”
肖远山将眼镜戴回去,稳稳地坐着,一点都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他说:“今天还是不见了吧。”
汪池有些意外。
奇怪,他不担心肖趁雨吗?男同性恋,多么大逆不道的词,电话中肖远山质问的语气那么激烈,为何现在却异常地平静?
明明只要他见到肖趁雨,这些疑惑就都能解答了。
手机铃声在车内突兀地响起来,肖远山看了眼来电,立刻接了。
那头是温柔的女声:“远山,什么时候来医院啊?宝宝刚才睡醒了,还朝我笑了一下,你……”
肖远山的面庞似乎随着飘渺的女声变得柔和了,他轻声应着,说着“晚上去”、“宝宝的照片发我看看”、“你的身体好些了吗”,嘴角甚至不合时宜地带上了笑。
在听他们不急不慢地说了五分钟的体己话,汪池终于发觉是哪里不对劲。
肖远山是在逃避和肖趁雨有关的事。
他希望肖趁雨没有出事,这样他就不必特地抽出时间处理,也不用考虑后续可能出现的问题,因此,任何不确切的、有疑义的回答,肖远山都视为否认。
果然,放下电话后,肖远山说:“刚才我看他在车上睡着了,还是你背回家的,这会儿应该还没醒吧,我就不去看他了。我知道你们没事,你们也不会有事的,你那句话就是个借口,我知道的。”
汪池眯了眯眼,没说话。如果摊牌能让肖趁雨立刻见到他爸,那他乐意至极,可如今肖远山并不想见肖趁雨,那他没有必要在此刻节外生枝。
肖远山从身侧的包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这个给你,辛苦小汪了,再麻烦你照顾小雨一段时间。”
凭轮廓就能猜出里面是钱,汪池没接,厌恶的表情一闪而过。
“不必了。”他说。
肖远山捕捉到那一瞬的厌恶表情,并将那句“不必了”解读为,汪池不想再继续照顾肖趁雨了。
确实也照顾很久了,三个多月了吧,肖趁雨的骄纵性子也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
他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如果不是怕肖趁雨会在他新妻子的孕晚期搞出不太平的事来,影响宝宝的顺利出生,他又怎么会在和肖趁雨吵架之后顺水推舟地将他送去乡下?如果不是怕被肖趁雨发觉了这个小婴儿的存在后大吵大闹,他又怎会这么长时间不和肖趁雨通话?
肖远山的语气带有歉意:“我看小雨和你挺合得来的,还麻烦你再照顾他一个月,等宝宝满月宴办完,我一定立刻将小雨接走,这个钱你先收下,别嫌少,接小雨的那天还有。”
汪池推开信封,觉得烟瘾上来了。
肖远山见他实在推辞,只得将信封收了回去,恢复了有些发愁的样子,说道:“来看一眼我也就放心了,刚才电话里你也听到了,那边离不开我,接下来还是拜托你,那我就先回宁市了。”
“只是见一面,五分钟就够了。”汪池说。
妻子发来了婴儿照片,肖远山看着屏幕里那张粉嘟嘟的小脸,低着头说:“下次吧。”
“那给他打个电话吧。”
“有空我会打的。”肖远山开始回复妻子的消息。
汪池没再说什么,下了车,站在一旁。
车子掉了头,肖远山按下车窗,问:“你手里拿的文件袋是什么?打算给我的吗?”
汪池将袋子往身后挪了挪:“没事,不重要。”
黑车又沿着来时的路走了。
汪池觉得世间的父母真有意思,他自己的父母爱极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可肖远山却将全部重心倾斜到更小的孩子身上,为此不惜让长子受委屈。
他手里的文件袋里其实都是他自己的资料。
自在电话里说了石破天惊的话后,汪池就将自己的证件资料财产证明都放了进去,做好摊牌见家长的万全准备。
为了能让肖趁雨和爸爸尽快通上电话或见上面,为了能让肖趁雨心情好,他走了这一招险棋,但也并不后悔。
事实上,在他答应肖趁雨谈恋爱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所有的变数及应对措施,来保证他们这段感情能顺利长久,被双方家长知道或是被村民发现他们的关系这一变数也在其中。
汪池将文件袋放回书房里,点了根烟,站在窗边目送黑车的远去。
总有一天肖趁雨会知道这个小弟弟的存在,知道他爸爸这段时间对他冷落的原因,那时肖趁雨一定会生气的,或许又会哭,但是,肖趁雨不会再像上次受了委屈时那样,只能独自躲他被窝里默默地哭了,至少这一次,汪池会一直陪着他。
等到肖趁雨睡醒时,一切肖远山来过的痕迹都不见了。
肖趁雨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也就不会伤心,他跑下楼,用鼻子使劲嗅了嗅:“我闻到南瓜粥的味道了!”
“洗个手就过来吃。”汪池开始摆碗筷。
肖趁雨的食欲已经逐渐好起来了,他呼噜噜喝掉一小碗粥,又盛了一碗,说:“你说,今天下午做的盘子,不会又烧裂掉吧?”
“裂掉也没事,碎碎平安,下回再去重做就好了。”汪池摸摸他头发,叫他,“宝宝。”
明明肖趁雨也是宝宝,为何肖远山口中的宝宝却换了人,变成了那个才出生的小孩?
听到汪池叫他宝宝,肖趁雨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他停下筷子,瞪大眼睛道:“还在吃饭呢,现在就做……不好吧?”
“我没这意思,就是叫叫你。”汪池澄清自己。
“哦,那就好。”肖趁雨继续说,“这次是过了一个半月才重做盘子的,那下次去陶艺店拿盘子……就已经是十一月了啊。”
肖趁雨垂下眼,安静地喝粥。汪池听懂了他语气中掩藏的失落,是怕到了十一月他爸爸还不主动联系他。
但不会那么久了,一个月后他就会回城了。汪池忍住没说,想等着给肖趁雨一个惊喜,更何况,他没想坦白和肖远山见过面的事,那本来也不该得知肖趁雨回城的时间。
从这天起,汪池就在着手收拾东西,一个月后肖趁雨回城,他必然是要跟过去的。
肖趁雨见状,调侃他:“哥你就这么急着要和我私奔呀,琇姨还没回来呢。”
汪池不懂肖趁雨到底有多喜欢金琇,连在想私奔的时候都要把她算上,他把肖趁雨拉过来,卡着他腋下将他提起坐到书桌上,压着他后脑勺亲。
分开后,肖趁雨的嘴唇变得很红,他气喘吁吁道:“那琇姨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自从上回金琇说快回来了后,他几乎每天都问,早上问一遍,晚上还要问一遍。
汪池没辙了,让步道:“那现在给她打个电话?”
“好!”肖趁雨眯着眼睛笑。
汪池去房间里拿正在充电的手机,走回书房的路上却发现金琇那边的电话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不过这次打来的号码并不是金琇的,而是他表姐的,表姐是金琇妹妹——也就是他小姨的女儿。
原本见到金琇的电话,汪池都是直接让肖趁雨接的,但这次换了号码,汪池就自己先接了。
表姐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迟疑,慢慢地说着:“我今天带我妈去省医院复查,大姨也陪着一起去了。”
汪池听出不对:“小姨的检查结果不好吗?”
“我妈的结果倒是很好,”表姐吞吞吐吐,“我也帮大姨一块儿约了检查,但她的结果……不太好。”
“怎么说?”
“我还没和大姨说,我找医生看了报告了,”表姐听起来已经快哭了,“汪池,怎么办啊,她的病情,好像复发了。”
肖趁雨还在书桌上乖巧地坐着,眼睛亮晶晶地看他,等着接琇姨的电话。
汪池本来觉得这样的肖趁雨很好玩儿,一边接电话一边捏着他的脸,嘴角带了笑意,但此刻,他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他明明将所有变数都考虑到了,就连如果肖远山今天扇他一巴掌,将肖趁雨强行带走锁在家里,不让他们见面,他都想好了要怎么解决。
可他为什么偏偏漏了这一个变数。
这唯一一个他无法控制又无能为力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