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收回来,却也不是完全放弃戒备。
苍沉抬头看向来人。他此时半靠被褥如云的坐榻,而蔺静览着一袭雪白的宽袍,蛇尾不见,长身玉立,手里搭着那条从他眼睛上摘下来的红绫,垂眸的时候神色很平静。
竟像是早有预料。
苍沉忍不住腹诽,扫视一眼周围,顺嘴污蔑道:“彼此彼此,我看你也挺喜欢?”
蔺静览未置褒贬,只伸手将红绫还回去,懒于回应似的转身去了垂纱遮掩的另一边。而就在白衣身影消失的同时,苍沉神色里的戏谑自若也尽数敛去,他感到袖子里的簪子莫名变得滚烫,几乎灼烧皮肤。
但他依旧保持了面不改色,心跳平稳地开始观察起这不大的一间屋子。
率先入目便是这屋主人的床,上头锦缎光滑奢靡,床架本身却十分朴素,边缘都有些掉漆。屋子右侧是摆放整齐的书架和上了锁的柜子,蔺静览正在那处翻阅书信。而左侧则立着个漆黑的高架,上面横着把端素的剑。
是把让人一看便知道,这屋子主人是谁的剑。
“见山剑。”苍沉轻声道。
腊月三山雪,梅花一路诗。每把剑扬名之后都会感知天地,生出无法伪造的剑铭,这把也不例外。
见山剑承载的正是寿山旧事。
传说星昼十六年,江长舒游经寿山,见周遭百姓干渴之苦,决心斩杀上古雪妖残魂,为民除害。
彼时还是无名少年的江门主负剑上到寿山,第二夜方从梅林踏雪而下。
据传当时,山腰的十里梅海盛开又枯死,随后数年不见雪雨落的寿山一夜白头,山脚下的村庄也久旱逢甘霖,因此恢复生息。自那以后,当世多了一位名剑客,神兵里也多了一把名叫见山的剑。
苍沉回忆起这段佳话,又想到了旁的事,一时有些出神,直到离那剑不远,他才回过神来,忽的停下脚步,目光变得微冷。
这把剑——
很不对劲。
一般来说,生出灵性的剑不会离开主人半寸,就算因事不得不留下,多半也不许主人外的人接近。而如今它却一直在架子上静默不动,既不发出嗡鸣,也不出鞘。一把神兵,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剑断了,无法示警,一种是主人死了,剑成了无主的兵器,陷入沉眠,等待主人来生,或者再不出世。
苍沉心里沉了沉,这把剑能出现在这里,足以说明操控幻境的人和江长舒关系匪浅,可由剑来看,江长舒下场并不能称得上好。
那他冒充玄女给江长舒娶亲的缘由是什么,怕他孤寂,给他配冥婚?
苍沉厌恶地皱眉,一时间,身上的绯衣都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蔺静览正好在这时出声,问他:“你知道……”
苍沉弯起嘴角,没什么好脾气:“不知道。”
蔺静览看着他,脖颈上隐约露出抹鲜红:“你……”
苍沉凉凉一笑:“我没计较你把我换成新娘的事儿,就算是抵平了。”
蔺静览原本就没想瞒过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外面亮堂堂的天色却已暗下来。
屋子里陷入静默,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只因为那种暗很荒唐——并不是日光隐没,渐渐暗淡,而是仿佛夜里烛火被风吹灭般毫无征兆。
所有在刹那间沉入暗色中,苍沉后退一步。
几乎同时,一道闪电般的光亮在门外砰然炸开,迸发出剧烈的爆鸣,那光将里屋照得透亮,纸窗变得雪白,白得像是——
皮影戏。一张薄薄的黑纸片悚然占据纸窗,没了半边身子,独臂捧着一根细细的棍子,咿咿呀呀开始哀唱:
“江门主,义薄云天一剑客,与我情深义重,结为兄弟!”
铿锵的话掷地有声,不料下一瞬,哀戚里掺上怨毒,嘶哑声音越来越尖锐,好像立刻要割破窗户纸刺进人胸膛!
“……岂料歹人心生妒忌,竟于小村灭我口,可怜我二十七八岁,父母花甲之年,白发人送黑发人!”
苍沉皱眉捂住双耳,这声音到最后已经凄厉得不忍听,可仍旧有怨气要诉,凄凄切切唱:
“江令君,守正不阿最无私,十三年前我救他于水火,岂料他鬼迷心窍受蒙蔽,竟……”
那小人唱到这里,嘶哑哀戚如杜鹃啼血的嗓音像被掐住,扭曲痛苦至极,随即突然举起了手里小棍,往脖子上一抹。
头颅轻悠悠落了下来,化作一滩黑影,又变换拟合成合适的形状,补上了前纸人缺失的半边身体。
——现在是个断头人。
蔺静览眸光一动。他,或者说他们都心照不宣,螣蛇,这位原主其实并未完全失去对秘境的掌控。
能悄无声息换掉苍沉的身份,就说明他与这个巨型幻阵仍有联系,能感受到搭起的戏里,有几位是角。而就在纸窗上皮影换角的一瞬,蔺静览敏锐感觉到了灵力的波动。
——至少有两方在争夺对幻境的控制。
察觉到这点时,蔺静览竖瞳骤显,冰冷的棕绿里露出绚丽流光,属于蛇那部分残忍冷血在黑暗掩护下,头一次不加掩饰的显露出来。
谁都不记得,上古五神中最先诞生的便是妖神女襄,而同女襄最紧密相连的血脉,便是螣蛇一脉。
小人还无知无觉地唱着,这次换了把妩媚婉转的嗓子,诉的是个瑰丽奇诡的故事,她柔柔泣道:
“妾身闺名东蝶,母亲早亡,流落风尘数十载,方被寻回,得做一富室大家千金小姐。”
“我与父相依为命,只愿父亲平安顺遂,岂料……”
但纸人连第一段都未唱完,纸窗便意料之外呼啦啦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纸屑,再在风里被碾成粉末。
外面黑洞洞的,像是戏台还没来得及搭好,就骤然被揭开,裸露出贫瘠的荒凉,透出一股荒诞可笑。
苍沉愣了愣,后知后觉不是火烧——那么并非他动的手,而是……
蔺静览就在此时出声:“你知晓江长舒的生平么。”
虽然是疑问,语气却已很笃定。
苍沉没有反驳,停顿片刻,缓缓道:“听说过。”
蔺静览点点头,放下手里的纸张,指尖划过桌子。
他突然说:“我被封印在此处前并没有记忆。”
苍沉不懂他为什么提起这事,迟疑之际,竟未想起来打断他。
蔺静览说:“我刚醒来,就是在封印阵里,得到了螣蛇一脉的传承,从那起我才渐渐学会使用灵力。可以确定,我之前从未用过蛇族秘术。”
“所以在被封印之前,我极有可能,”他顿了顿,带了些微的荒谬,出口的话不由得变轻:“尚未出世。”
苍沉知道对方想不通什么,因为他也觉得离奇——就算螣蛇一族与妖神渊源颇深,可毕竟不是妖神,谁会闲到冒着被整个蛇族追杀的风险去封印一个从未作恶的蛇蛋。
更何况……苍沉手背上的印记仿佛还留有余温,他眼眸变得晦暗不明。
蔺静览拿起桌上的书信,那纸张已经泛黄,一看年头就不短。
他说:“我在机关柜里发现了这封契书。”
苍沉犹豫了一下,尽管内心十分好奇,但也预感到情况在渐渐脱离掌控,刚要开口阻止,对方却没给他机会。
蔺静览一字一句道:“百年前,一位蛇族公主托弱水门第五任门主将我封印在这里。”
苍沉的话顿在舌尖,忘了说又顺着喉咙咽了回去。不怪他诧异,实在是这短短一句包含太多匪夷所思之处——人妖互不相容已久,算起弱水门第五任门主的时候,双方还在交战,那时妖族和灵修这两类聚在一起,不是你死我活已是万幸,居然一方还托其中一人办事,办的还是封印自己族类的事。
蔺静览铺平了纸张,撩起眼皮看苍沉一眼,“你也看出这很不寻常。”
“所以我需得找出作乱的人,请他们滚出去,再寻到江门主的……问问缘由。”
不知是不是两个词离得太近,蔺静览说“滚出去”的时候,都像在说“请”。
苍沉隐约觉得有陷阱在逼近,他不想跳进去,因此不置可否,“当然。”
蔺静览看着他,冷静陈述:“就算我没听完,也知道那个故事与你有关。”
苍沉装不下去,笑了起来:“那个故事你若想知道,我大可以说给你听。”
蔺静览淡漠回绝:“多谢,不必,但这背后的人同你关系颇深,跟江长舒又似旧识。你我目的并不冲突,甚至算得上一致。”
苍沉将“一致”在心里绕了几圈,发现并不能否认,于是饶有兴味地问:“你想做什么。”
“杀人。”蔺静览将契纸在指尖叠成鹤,让它扑簌簌飞到适时出现的悬空镜子里。
镜子立时吞入纸鹤,然后显现出一副画面来。
蔺静览看一眼,转身带起的微风就吹碎了镜面。他推开这屋子的门,微微偏头,有礼极了:“劳烦你带上那把剑。”
苍沉轻嗤,却还是拎起见山剑,随之踏过房门。
屋外是一副张灯结彩的景象。偌大的庭院幽静,前厅隐有推杯换盏的虚影,看起来热闹至极,可一丝一毫的声音都传不到这处。
好像有人怕惊扰了谁似的。
这种小心翼翼让苍沉想起一些语焉不详的传闻,但他并没说什么,只是懒散抬手,遮在眼上,“这日头倒是落得快。”
他们刚到幻境里,是阴风阵阵的天,还没半柱香,晃眼一看就成了黄昏。
蔺静览在前面带路,好似来过一般,轻车熟路地拐过几个廊角,“嗯”了一声,道:“该落山了。”
苍沉一怔,还没琢磨出他话里的意思,面前就出现了一间紧闭的暗室。
蔺静览抬手要去推门,指尖都触到了门扉,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顿住动作,而他在前方如此突兀一停,苍沉跟在后头自然也得停下来。
他困惑地问:“怎么了。”
蔺静览不知这人为何一会事无巨细地顾及,一会连去哪都毫无防备,沉吟片刻,简短解释:“这是江长舒的走马灯。”
走马灯是人死前才有的,江长舒早已不在这件事,虽然不在苍沉的意料之中,却也不算意外。
他心里莫名升上一股遗憾怅然,不过很快压下去,神色自然说:“唔,我听说走马灯不大好探。”
苍沉讲的含蓄,实际上,人族妖族里面,还没听说过哪位能者可以回溯死者过去,把人家尘封许久的记忆拉出来放。
蔺静览说:“这幻境运转除了依靠我的灵力,还有他的。”
这里的“他”多半就是江长舒。苍沉下意识看向暮色沉沉的天际。残阳拖着最后一点血色,应当勉力支撑了许久,马上要湮没了。
绵薄的光照不到廊里。蔺静览垂下眼睫,淡淡道:“这阵底下压的是他的身躯。我算与他有些渊源,半规月吸收了契纸上的往事,我便有了扣门的契机,眼下进他的走马灯,是要得到他翻看记忆的准许。”
苍沉反应了一会,才分出点心明白“半规月”,说的就是那吞入纸鹤的镜子。
他问:“怎么得到准许。”
蔺静览摇头,推开门,门内一片昏暗,映出影影绰绰的灯。他侧了侧脸,前头的光晕好似照出一弯银月,又在素白皮肤上汇了泓阴影。他说:“幻境变化莫测。”
“苍沉,跟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