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静览微微收紧手指,俯身贴近了,垂眼学他咬字:“你要杀我。”
他不吝点明:“你的锁链已经分了一股出去。”
苍沉轻嗤:“杀你还是绰绰有余。”
蔺静览说:“你右手两只银环都被注入灵力,以代替碎裂的骨头,维持行动,现在又分了一股捆住外面的怪物,还剩多少用来杀我。”
苍沉看锁链爬上对方肩膀,浑不在意脖颈间的力道,挑眉道:“你被镇在这绣楼里,又要维持秘境里那些怪物活动,还剩多少不让我杀。”
蔺静览淡淡道:“那些怪物与我无关。”
这种时候,蔺静览是螣蛇的事实已无可辩驳。螣蛇为摄梦之妖,司惊恐怪异之事,以虚妄之镜为灵器。他多半便是这庞大秘境之主,却说怪物与他无关,乍一听实在可笑。但苍沉颦起眉,竟有些相信。
绣球还在他手中,苍沉转眼看周围垂下的红纱,到喜堂似的摆设,正中格格不入的供桌灵牌,最后到蔺静览身上突兀的嫁衣。
他扬起下颔,勾起唇角:“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漂亮的异瞳里闪着玩味的笑意,苍沉说:“就算你掌控不了秘境,被人摆弄成这幅模样,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还是说,”他不顾被扼住的喉咙,抬首将距离拉近:“你要求我救你。”
蔺静览面色不变,手上用了些力将人扣回去,平静反问:“和你没关系,那进来做什么。”
他拉起苍沉右手,修长手指慢条斯理,强迫对方摊开掌心,插入他的指间。
“你!”
苍沉面上泛起薄怒,却被手背上猝然传来的灼热疼痛打断。
他愕然看去。
只见八年前仓促一现,随后消失无踪的孔雀羽纹竟再次显露,纹如流火,在他皮肤上泛起赤红的光芒。
“你拿了我的东西,你认得我,”蔺静览重复,在放开手前说:“这是我的。”
这根本不是孔雀羽纹,而是蛇瞳。
蔺静览没有说谎,也没有坦言。苍沉不知道这是什么,怎么会在他这里,又有什么作用。
它仅仅只在八年前昌平城的雨夜里亮过一次。
蔺静览观察他,缓缓道:“你进来,不单为救人,还是为了寻什么东西。”
“或许我身上的,又或许秘境里的,甚至两者你都要。”
他比起被镇在荒凉之地中的大妖,更像王廷养出来的世家子弟,看似袖手旁观,实则步步紧逼。
他不需要威胁,只是条理分明地落子,下出最后一步棋:“更何况,你接了我的绣球。”
“怎么能离开呢。”
苍沉被围堵在死角。
手背上的灼烧感在消退,他看着面前那人,看着红纱翻涌上屋顶,突然笑了起来,懒洋洋反问:“我为什么要离开。”
“秘境里的,你身上的,我想要的,都会是我的。”
“倒是你,”他眯起眼睛:“被镇压,被夺权,现在东西还在我这儿。”
“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求我,可能我心一软,考虑还——”
蔺静览捏住他的两颊,冷漠让他闭嘴。
此时房顶已汇聚了所有的红纱,如同翻腾的浪。蔺静览似有所感,抬头看去,下上却骤然倒转!
他们齐齐跌入绯色浪潮中,霎时被吞没在里面。
*
“咳……”
苍沉猝然呛进两口水,周身都被刺骨寒冷包围。他在昏暗中闭着眼,呼吸不畅,勉力晃了晃银环,一道锁链便划出水痕,不知缠捆上什么东西,总归将他拉上去露出了脑袋。
可惜这脑袋不如不露。
苍沉刚睁眼睛就想再合上——他面前是条望不到头的江,江面独一艘红火的喜船,上头挂满红绸彩缎,敲锣打鼓和吹拉弹唱挤成一团。打头立着位白面喜婆,手里捧着个暗红的漆盒。
她一眼瞧见了浮上来的苍沉,登时眉飞色舞,尖利嗓门差点将锣鼓喧天盖过去:“那,那处是神赐的新娘子,别跑了——快来人,赶紧把他拉上来!”
几个大汉就划桨,不多时便在苍沉有心逃开下抵达他身边。在众人协力下,“新娘”终于被接上船。
苍沉被迫上了贼船。
喜婆满面红光,唤人给他穿上绯衣,一边领他进船舱里,一边柔声安抚道:“别害怕,新娘子叫什么?”似乎也不觉得男子奇怪。
苍沉想了想,说:“……东蝶。”
他温柔回答:“我叫东蝶。”
喜婆面色如常地点点头。这时他们已进了船舱,里头是不大不小一间屋子,靠窗摆放着一个妆台。
喜婆让苍沉在妆台前坐下,上面有枚铜镜。铜镜照人模糊不清,可在印出苍沉的那一刻,却像要他看清什么似的,变成了水银般透亮。
他正对着妆镜,不偏不倚和镜中那双眼睛对视,异色和冰冷如出一辙。喜婆见状却是笑逐颜开,抚掌道:“果然没错,镜子变样,公子就是江门主等了许久的新娘。”
苍沉偏了偏头:“江门主?”
“我们渔火镇上最大的门派——弱水门,”喜婆嘴角的弧度不变:“江门主,江令君。”
苍沉听这名字略有耳熟,思索片刻,竟依稀记起些关于这位的传闻。
江门主,江令君——名唤江长舒,是位曾经誉满天下的灵修。他生母早亡,父亲是弱水门第七代门主,却因寻仇身死。故他十五岁四海为家,历练锉磨,于十九岁在寿山一战成名,此后胜遍天下剑客,独领风骚,成了剑道之首。
那时若提灵修,必谈及江令君。可他却在风头最盛时激流勇退,回到偏僻小镇,亲手刻凿牌匾,将当年败落的弱水门重新建起。
由他重建的弱水门也曾盛极一时,只是或许江令君天生孤煞命,后来发生的惨祸致使弱水门再次没落,门主也一夕之间不知所踪。有人说江长舒是一朝落魄,不敢见人,有人猜他是年少成名,经受不住打击,走火入魔。
众说纷纭,但不论当时如何,这些事都已过去十一年,如今的江门主是人是鬼都未可知。
苍沉心中思绪万千,面上仍旧不动声色,透过镜子看喜婆动作——她正侧对打开那漆盒,从中取出了一样物件。
红而宽的袖子挡住了大半,但当人转过身,就尽现眼前。
苍沉扫了一眼,是支铜簪,上面刻了朵青莲。
喜婆原本想将青莲簪子插进苍沉发间,但对上后者意味不明的眼神,莫名一阵胆寒,当即调头塞去了他掌心。
她勉强笑着嘱咐:“这是神明给新娘的见面礼,您可千万拿好。”
苍沉把玩着簪子,神色又温和起来,恍若方才冷意都是错觉,好奇问:“神明?”
他透过镜子,对上喜婆的眼睛:“天地间就只出过五位神祇——妖神女襄,人皇始犀,水神瑶姬,木神句芒,兵神赤帝,敢问这是其中哪一位?”
对方似是等待许久,白粉糊的面上立刻晕开颜色,颇为自得道:“可不是谁都配知神明。”
又极宽宥说:“不过既然公子被选中做新娘,那么得知也无妨。”
她声音倏地变得轻而缥缈,几乎带着虔诚道:“神明乃天地之精神,阴阳之灵气。神无所不通,形无所不类。”
“便是九天圣母,玄女娘娘——!”
铜簪停在苍沉指间,他微微颦眉,一股强烈的怪异涌上心头。原因无他,实是三州四府这么多传说神话里,没有哪一脉会剔去五神,将玄女称作神明。
无论是在王廷编纂的正史中,还是于稗官记录的野史里,玄女都是为祸一方的大妖,因作恶招致妖神女襄收服,方做上神使,代其宣命,可本质仍是半妖半神。而大浩劫后,神祇及其所属体系溃散,半妖消散时往往留不下什么,也就没有宗门与之缔结传承。故而玄女此前都不曾有供奉,更何况如今人妖不睦已久,女襄都不免被人迁怒,江长舒一个灵修大能待过的小镇上,却突然冒出来个“玄女族”?
苍沉收敛了散漫,有些警惕起来。不管是借刀杀人还是确有其事,牵涉到上古神祇,便不得不小心。
如此想着,他将簪子收好,冲喜婆微微一笑,毫无诚意地夸赞:“神明果然不同凡响。”
喜婆没等来苍沉狂热的叹服,面色不由一僵,随后似很气愤,却碍于对方“神选新娘”的身份不能发作,只好眼不见心为静地移开视线,隔着纸窗看外面。直到击水三下的声音传来,她才重新施舍回目光。
“到了。”喜婆喃喃低语。
她倏然抬头和苍沉对视,眼瞳骤黑,冷沉道:“凤凰绕金乌,三周已过,吉时到!”
“新娘入红帐!”
她拿来一条红绫,要将苍沉的眼睛蒙住。后者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却没有反抗,顺应喜婆的动作被带着站了起来。
被遮住双目后,苍沉彻底看不到周围,缎带出奇的细密,冰凉潮湿的水汽和混着桃花香的衣物,让他的嗅觉都不甚灵敏。
喜婆说:“往前走。”
他顿了顿,试探着向前,可刚走几步就不知被什么绊倒,一时没站住,反应极快地撑了一下船板,才勉强稳住身形。
或许因为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被遮住,苍沉看起来无害了许多,喜婆胆子大了,不耐地“啧”了一声。
苍沉温声道:“抱歉。”随后继续向前。
这次一路都很顺畅,他没再被东西绊住,只是……
这船有这么大吗?苍沉心里冒出疑问。他进来的时候已经扫视过一圈,最多两丈便到头。
模糊的想法略过脑海,下一瞬,他蓦地踩空。
——似乎踩进了一个洞里,幸而下落的时候并不很长,苍沉手势才刚捏出个雏形,一层堆叠的厚物就接住了他。
苍沉陷进这个不知名的地方,被柔软的绫罗绸缎包裹,埋没其中,停顿片刻,才支起身体,手指在软滑的布料上点了两下。
他听见了脚步声。
——很轻,不疾不徐,但确实存在。
并且快到这处了。
苍沉没有摘掉眼睛上的红缎,只是微微侧过头,按住蠢蠢欲动的锁链。
——如果不是必须,他不想打草惊蛇。
可惜那脚步声最终还是停在这里。
苍沉略有遗憾,同时放缓呼吸,轻轻挪开指尖。下一刻,锁链便如凶猛冷厉的蛇窜出去,带出破空声,直奔来者命门。
那人却只让了一下,随后任由锋利边缘擦过他脖颈和掌心,在两处割出血线。
浅淡的血味弥漫在两人狭窄的距离间。苍沉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勒住锁链尾巴。
锁链去势汹汹,突然被主人扣住,不明所以之下,只得委屈又困惑地摆头回来,扭动着蹭上苍沉手臂。
一只手趁人之危,按上他脸颊,顺着缝隙抵入,亲密又冷淡地挨着后,干净利落地勾下遮住他眼睛的红绫,“你的癖好……”
“还真少见。”
久别重逢的声音顿了顿,如此说道。
开新文啦,请喜欢的亲爱的们多多评论呀~
另外本文会日更一段时间哒,有榜再随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