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有劳。”
苍沉温声道谢,小二客套几句,将茶放置桌上,拱手退下。待人离开,他挽起湖蓝的衣袖,提壶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了过去。
对面,一袭雪衣的蔺静览垂眸专注看着书简,墨发如瀑垂在身后,支开的窗外是喧闹的长街,斑驳光影落在桌面上,很是安静 。
他刚看完一段,听见杯盏磕碰的声音,抬头便看见亮澄澄的茶汤,顿了顿,说:“多谢。”
苍沉摇头吹了吹茶,“捋出头绪了?”
蔺静览卷起书简,将它轻轻置在手边,道:“如今是启元三年。”
苍沉抬起的手腕一停,听着这年号,晃然间想起些事来。
启元三年,是人妖两族休战的第三年。那时苍沉还没被核舟门捡回去,不知在哪流浪,此前的记忆也一概没有,是后来才从自己师弟嘴里听说,那年白鹭州的青莲王姬,和昌平城的狼月大将要缔结姻亲。
白鹭州是瑶姬遗境,向来不参与两族仇怨,此番将王姬嫁给妖族将领,自然引起王廷警惕。
王廷明面上派遣使者送上祝愿,实则暗中逼迫白鹭王将送亲路线改至淮安府,途径三州通衢之地的渔火镇,借此查探送亲队伍。可惜什么也没查出来。
最后只好放青莲王姬去昌平城完婚,天下人都以为妖族此举背后必有深意,可三年过去,白鹭王驾鹤西去,青莲王姬忧思过度随之病逝,两族还是风平浪静,丝毫没有打起来的势头。此事也被人渐渐淡忘,这时在幻境中却被江长舒单拎出来,是有何不对之处吗?
苍沉疑惑看过去,等待对面那人下文。
蔺静览平静尝了口茶。他眼瞳颜色很深,不是竖瞳的时候,光照进去也不能使它透亮分毫,此刻掩在浓密的眼睫下,更是让人看不清。
他缓缓摩挲着杯壁,道:“若我没记错,启元四年江长舒才回到渔火镇。”
“他能将回溯之处定在启元三年,只有一种可能。”
蔺静览抬起眼,淡声道:“有人同他说了启元三年在渔火镇发生的事,他见了那人回忆,记了下来,才能在此时重现。”
苍沉说:“听起来不像是准许的试炼,更像是前情。”
蔺静览轻轻笑了笑:“或许就是前情呢。”
苍沉唇角半弯不弯道:“那敢问这位‘前情’朋友在何处。”
蔺静览敲了敲桌子,还未说话,苍沉便想到什么似的,忽的放下茶盏。
盏底“叮”一声在漆桌上磕出响,蔺静览一愣,只见面前的人遥遥看向窗外的野山,面上露出点了然。他转过头,若有所思道:“……蔺兄。”
“我有个想法。”
若是望观在,肯定对这模样不陌生,甚至听到这句,他和一众宗门师兄弟叔伯就下意识开始头疼。因为苍沉跟报灾的乌鸦并无两样,有什么想法推测,到最后必然是准的。可准归准,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天大的坏事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时候众人往往希望他能闭上尊口,实在躲不过去也会反着来。
但蔺静览却放下茶盏,轻描淡写道:“试试。”
苍沉便真如他所说“试试”了。不过半天时间,他们翻山越岭,远离了渔火镇,来到荒无人烟的密林深处。
他在前面领路,蔺静览很配合地跟着,两人绕了一圈,又回到镇子边缘。
那里有座高山,不缺悬崖峭壁,苍沉这么一绕,是从山的阳面到了阴面,他看着山上蓬勃生长的参天树木,顺手牵了根草,道:“找个地方藏一藏。我们等会儿,兔子就来了。”
这时天还没黑透,他们在林间穿行,进入杳无人迹的深山时,蔺静览才开口,看着周围景色,轻缓冷静道:“这是封印我的地方。”
苍沉忙着把草折成小人,顺便夸他:“聪明。”
蔺静览分了几眼给他的草人,叹了口气:“要这样么。”
苍沉跟戳不进去的草尾巴较劲,颇有几分专心,胡乱道:“一定要这样,否则那位兄台不高兴,便说不出来……”
蔺静览没等他胡言乱语完,指尖微动,草就弯折进去。他像是懒得听,快走几步,略过苍沉身侧时,衣角如山巅月华般盖过地面,漫上来风雪的冷气。
很快天就黑了。
渔火镇彻底陷入沉睡时,这座小山上却响起衣袍摩擦的声音,一道黑影鬼鬼祟祟,闪上山道,捏了几个诀,飞快地进了树林中。
他在林间如蜂鸟,穿梭敏捷,腰间则藏有一道符,是探查所用,只要根据星宿找到封印之处,贴上去,他便大功告成,可以回去复命。
今夜正是清朗,星辰都格外明晰,这人暗喜要不了多久便能够顺利完成任务,思及回去还能睡半宿,脚步都轻快起来,却不料面前悚然冒出个人,直戳戳杵在他跟前!“蜂鸟”急刹不成,险些一头栽入对方怀里,成了世上第一个投怀送抱的贼人。
情急之下,他往后一缩,离对面那人只差半寸,霎时出了一身冷汗,急急拉开距离后赶忙喝问:“你是何人,怎么深夜在此?!”
那人一动不动,声调却风流,含笑回答:“我来赏花赏月赏风景,兄台也是?”
谁闲得来这深山老林里数星星。黑影不动声色从身后拎出刀,冷笑:“你现在走,还能饶你一命。”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只要那人一回头,头就立刻落地,至于赏什么,不如去奈何桥上赏黄泉来得悠闲自在。
对面那人讶异道:“兄台这么霸道。”
黑影从鼻间哼一声,心想都是见不得人的事,多一桩少一桩有什么分别,故狠踩地面,抢上前砍过去,“不走就提头来见!”
“噗嗤”——
头像轱辘滚到地上,在草地上弹跳几下,黑影没想到会那么容易,怔愣之余却闻到一股清新的草汁香气,当即明白自己中计,大惊下立刻要抽身。可那落下的“头颅”已经骨碌滚了回来,直往这边撞!
黑影让开一个还有另外一个,一时间,周遭鬼影幢幢,似是四下都有埋伏。萧瑟寒风里骤然扬起曲子,曲声冰冷肃杀,诡异中又透着一丝从容和缓。
他的胆子快要被吓破了,当即回头要溜,一人却在此时如飘絮般悄无声息落他身后,黑影还没来得及涕泪横流地求饶,便肩颈一痛,晕过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那道风流声音诧异问:“……你还会吹曲?”
黑影有心一睡不醒,最好那两个人看他不中用将他就地埋了,还方便自己顺着土蛄蛹回去。但注定是不成的。
他眼珠刚一动,就听见旁边那人带了点关切的笑意,问候道:“醒了。”
他漫不经心地玩笑:“再迟点,我们就要把你火化了。”
黑影咕咚咽了口水,再也不敢装傻,颤颤巍巍睁眼讨饶道:“大侠,别别别,有话好好说,我很好审的!”
说着他手又不老实地偷摸在身后摸索,只要找到有土的地方,他就能——
“别摸了,”那人似乎看了许久,饶有兴致道:“你想看看在哪吗?”
下一刻,一小簇火便在他脸侧燃起,照前方黑黢黢的地方。
这是……
黑影抽了口气,差点没上来,惊恐出声:“悬崖——哥,祖宗,有什么话,话我们好好说,什么都能说只要不扔我!”
“什么都能说,”那人的一双异瞳在光里潋滟,弯起美丽的弧度:“那先说说你来做什么吧。”
黑影被挂在峭壁的树上,身上的锁链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格外坚固,冰寒彻骨,冻得他打了个哆嗦,痛哭流涕道:“我,我就是奉命来这里贴张符,别的都不知道,那张符在我腰间,您要是想要尽管拿去!”
那张漂亮的脸露出遗憾的神色,感叹:“这都不说实话。”
“这符用来探查灵力波动,”这时一道碎玉冷光的声音响起。黑影抬头看去,另一人在崖边,白衣如雪,皎若长月,冷淡修长的手指夹着张黄符,“你来的时候在看星宿。”
他松开符纸,让它在空中燃成灰烬,“在你之前已经有人来过。”
黑影闭口不言。
“你腰间的香袋很精致,那女子定是心灵手巧,”最先那人笑眯眯接过话,“还很用心。”
“不然也不会记得每日衣物上都为你熏香,”他起身,眸子半眯着,似在思索,“让我想想,从这处到渔火镇要多久——”
黑影如同被戳中要害,张了张嘴,又颤抖着紧闭起来。
苍沉垂眼,瞳孔的笑里含了层薄冰,“她跟你一块来的,因为不放心你?如此深情,真是令人钦佩。”
“不如让她也来做客,好让你们——”
“是白鹭王派我来的!”黑影终于真的落了泪,抽噎了一下,道:“我……我是青莲王姬的送亲护卫,原本送王姬到了昌平城,就该回去了,可是王上听说我们会在渔火镇停留,便派我来这山上查探。”
“是贵客跟他说,这山上镇压着世间最后一条螣蛇,而女襄机缘至今已有百年未出现,螣蛇跟女襄关系匪浅,必然身负机缘。贵客有个秘法,说是可以将机缘转嫁,王上半信半疑,于是让我来探探真假。”
上古五神消散后,留下的残魂和神力被并称作机缘,机缘飘散世间,随心择主,被垂青的天选之人,可以得到神祇的修炼传承,继承神祇尚存的灵力。
神祇是远古传说中至高无上的力量,自然一切都让人痴狂,更何况是实打实的灵力和运用之法,觊觎垂涎之人不知凡几。
苍沉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蔺静览,后者八风不动地回望过来,垂眸问:“那秘法有用吗?”
苍沉:“……”
他决定装聋作哑,扭头疑惑:“白鹭王放心你来?”
黑影抽了下鼻子,“我是白鹭族最擅长藏匿行踪的妖,父母族人又都在白鹭州,他有什么不放心。”
苍沉扬起眉梢。
“只不过他没料到我是养子。”黑影觑了他一眼,补充道。
苍沉:“……”
他大致猜出江长舒是怎么得到这些消息的——约摸是这位仁兄办完事就没想回去,有了挚爱,比起被杀妖灭口,选择拼死一搏、亡命天涯也正常。
他拍了拍黑影兄的肩膀,以表对他把重要线索传下去的敬佩,以及得继续挂在这里的安慰,随后背过身,对一旁沉默不语的蔺静览道:“我们去渔火镇看看。”
据黑影兄所说,青莲王姬尚未到镇上,他只是先来打探,可苍沉却觉得,那位白鹭王的“贵客”并不一定缺席了这一环。
苍沉对这位“贵客”身份有所猜想,隐约中,白鹭王得知机缘与秘法之事,和将王姬嫁给狼月、紧接着自己崩逝,最后遗祸草蛇灰线在七年后的昌平城爆发在他脑海中串成一线。
内情一定不止黑影说的这些——白鹭王若只是为了一个莫须有的机缘和秘法,嫁一个王姬代价似乎太重。“贵客”手上必定还有其他筹码,抵得上,甚至超过一个王姬的分量。
苍沉认真考虑过后,决定下山去渔火镇找找头绪,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在里面寻到点他想要的蛛丝马迹。
可苍沉不愧是乌鸦成精,一人一妖才到半山腰,便遥遥看见山下镇子里冲天的火光。
那耀眼的光芒如将所有生命燃烧殆尽,巨大赤蛇盘绕,热浪几乎扑面袭来。无人得以从这灭世天灾里逃生。
除了正在走出的那个人。
火舌舔舐过他银线织就的袍角,照出那人发上簪着的桃枝,灼灼其华,他面若寒霜,手上拎着把剑,在炽火中反射出冷冷寒光。
他们隔着烟尘远远对峙,苍沉看清了那把剑的剑身。
许多关于江长舒的传闻中都有这把剑,它初始无名,后来世人皆知,它名叫抱竹,剑尖的剑铭,是由江长舒亲手刻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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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