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不是?”
内心慌乱表面风平浪静的桑允恒脱口而出便是这话。
不单是荣怀姝,何书隐和孙锦书也隐隐从这话中发现了不同寻常的意思,皆纳罕地看向他。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桑允恒赶忙绷住,及时收回那些不经意间外露的情绪,注视着跪在地上垂着头的几人:“你们可有看清楚,真的不是你们的儿子吗?若是此时不辨认清楚,来日可就没有机会带走尸身了。”
左边的老翁连磕几个响头:“大人,草民自家孩子怎么会认不出来呢,这真的不是小儿的尸体。”
余下几人随声附和,忙称不是。
桑允恒见状,转身回去看好整以暇坐在座上的荣怀姝,开口质疑:“殿下,臣有一言。殿下是如何确定两对夫妇就是两位指挥使的双亲的?”
看见荣怀姝那张脸倏地被拉下,理智尚存的桑允恒解释道:“臣并非质疑殿下,臣只是担心有人不怀好意,冒充两位指挥使的双亲,企图掐尖落钞,指不定还会累及殿下清誉。”
荣怀姝还未张嘴,头戴蓝布巾的老妇人便嚷嚷道:“你这人真是奇怪,怎么非要我们认下这具尸体,你就这么盼着我儿死去吗?”
孙锦书也帮腔道:“桑大人此言差矣。几位老人家今日到此是认尸不是受赏,何来掐尖落钞一说?”
“非也。”桑允恒道,“按我朝律法,朝官中凡有逝世者,不仅俸禄全发,还会追赠一月例银以抚慰其家人。虽说这三两银子不算多,但蚂蚱腿也是肉,也是能够支撑起贫苦人家一段时间的花销的。”
“更何况。”他故意停顿片刻,似乎是为了强调后边的话,“两位指挥使死于非命,陛下为了安抚人心,给的补偿只会多不会少,保不齐有人就会为了这些抚恤金而冒充两位指挥使的父亲母亲呢。”
明知桑允恒话里话外说的都是荣怀姝,何书隐、孙锦书和班夏也不敢往那头看一眼。
他们只听见她的声音带笑:“所以,事发之后桑大人没有第一时间派人去寻来老人家就是怕有人会冒名顶替是吗?”
荣怀姝学着他的样子停了片刻:“还是说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致使桑大人害怕有人辨认出尸体的真实身份呢?”
只能看着脚下地砖的眼神忽然变得凶狠,桑允恒喏喏道:“殿下可是冤枉微臣了。”
“冤枉?”两个字是随着那声轻嗤挤出来的。
“那桑大人不如好好向本宫解释解释为何当初仵作验尸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去告知两位指挥使家人的?本宫可是听说你训斥了提议请来死者家人替他们收尸的手下,你到底在心虚什么?”
凌厉的目光以桑允恒为起点,而后连接到何书隐和孙锦书的身上:“还是说是何大人和孙大人阻拦你?”
眼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何书隐和孙锦书连忙解释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
本来此事就是皇帝塞给三法司的,饶是不情愿何书隐和孙锦书也不能违抗圣命,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桑允恒有意无意的拖延也得到了他们的默许,为的就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得罪荣怀姝。
“那就是桑大人的私心咯?”
荣怀姝意有所指。
无人敢回答。
显然问出这话的荣怀姝也不是想要一个答案,她侧头去吩咐梨珂:“好生安顿几位老人家,派几个人守着他们,待此案了了再送他们回去。”
“既然死的不是两位指挥使,那诸位接下来应当如何做就无需本宫多言吧?只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好了不掺和的,这不是插手得游刃有余吗?
何书隐暗暗腹诽,待心中的声音消散干净,他才开口:“臣等遵命。”
“诸位也是朝中老臣了,办案疏忽到这种地步,说出本宫都替你们丢人。”
不知所起的一句话,堂下的四人心中都有了计较,摆明着是在威胁众人不许将她插手查案的事情外泄,尤其是宫里。
又是长久缄默,荣怀姝自觉无趣,起身准备离开,走到桑允恒身旁时特地停下脚步:“桑大人,本宫的人这回可以洗脱嫌疑了吧?”
桑允恒憋着一口气:“微臣待会就让人将梨蕊姑娘送回去。”
荣怀姝满意地笑道:“那就好。”
中庭昏暗的光影中跑来慌里慌张的兵丁,根本顾不得审时度势,闯进来禀报的时候差点撞上了正往外走的荣怀姝:“公主殿下、桑大人,不好了,刑部大牢出事了。”
桑允恒始终低垂的头终于有了松懈的机会,但他永远不会忘记抬首时撞见荣怀姝的那个眼神。那双怒意和杀意同时存在的眼睛,直到荣怀姝站在刑部大牢中背对着自己时仍然如影随形。
他忽然一激灵,有些恐慌地看向荣怀姝的背影。幸好,她的背上没有多一双眼睛。
“她怎么样了?”
荣怀姝双眉紧蹙,急切想知道梨蕊的情况。
医官道:“回公主殿下,这位姑娘中的是砒霜之毒,所幸服用不多,并未伤及脏腑。”
他端起滚落一旁的碗,举过头顶:“微臣在姑娘的饭食中发现了砒霜。”
甫一听见“砒霜”二字,荣怀姝早已心融神会,砒霜来源于何处她心知肚明。不知道梨蕊为何要剑走偏锋走这一遭,荣怀姝只能不动声色,厉声质问身后的人: “公主府给梨蕊准备的膳食中怎么会有砒霜?”
梨珂配合她演戏:“公主明鉴,梨蕊的吃食一直以来都是奴婢一手准备的,奴婢怎么可能下毒害自己的妹妹。虽说今日是魏中使代奴婢送来的,但魏中使为人如何,公主与我们姐妹二人了如指掌,更不可能是她要毒害梨蕊。”
荣怀姝担忧地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梨蕊:“这一路送饭过来可曾经过他人之手吗?”
“自然。”梨珂应答如流,“每每送饭都只能送到门口,再由狱卒转手送进去。”
说到此处,梨珂作惊恐状,眼梢一溜:“莫不是,你们、你们想杀人灭口?”
荣怀姝纹丝不动,斜眼看向桑允恒,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桑大人,你们的人真是有能耐啊。”
桑允恒方才听了一耳朵荣怀姝和医官的话,早就急张拘诸,又被荣怀姝当着手下人这么一顿奚落,更是窘态毕现。
但他不能给荣怀姝发难的机会:“公主此番话臣实在惶恐,待臣查明此事再下论断也不迟。”
被关在隔壁牢房的万群英听闻此话鼓起勇气顶撞他:“大人还查什么,分明就是你们的人做的。”
荣怀姝看了她一眼,隐而不发:“梨珂,带梨蕊回府。”
原本在兵马司就定下的事,桑允恒便不会说什么。
退了一步让抱着梨蕊的梨珂先行离开,荣怀姝走到牢房门口看见了目光灼灼的万群英,于是多嘴问道:“她犯什么事了?”
触及万群英额角还未凝结的血迹,荣怀姝添补道:“犯什么事也不该在牢里动用私刑。”
桑允恒回头瞪了一眼狱卒:“是。”
暮晚凄风,扬起马车的车帷露出了梨珂忧心忡忡的脸:“殿下要三法司的人不许将此事对外说,那桑大人企图用无名尸栽赃嫁祸给殿下一事也就此不了了之了。想想,真是不解气。”
“没什么不解气的。”荣怀姝从容自若,“他能从我这活着回去,可不一定能从别处也活着回去。”
梨珂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您是说,长公主?”
荣怀姝含笑不语。
又是一阵风起,佛堂的竹帘“啪”的一声甩在了左右墙壁上。
西佛堂庙虽小,佛却多。
四面墙,三面皆是佛。同等大小的佛龛嵌满整面墙壁,坐在其中的菩萨眉眼低垂,慈目微睁,目光齐聚在佛堂中心跪着的佛堂主人身上。
她面前摆放的是佛堂中最大的一尊佛像。
手中的佛珠随她手里的动作转动,玉衡从竹帘的缝隙中窥探到了两个人影,隐隐约约听见佛堂内的说话声。脚步就这样在门外停下,玉衡转过脸去面向中庭,等待着佛堂里的人结束交谈。
不知在冷风中站了多久,等佛堂内回归寂静,玉衡抬脚进去时,四肢冻得僵硬。
寿昌长公主无需回头,听出来者的脚步声。
玉衡脚步轻慢,跪到寿昌长公主近侧:“公主,桑大人说想见您。”
听到桑允恒的名字的荣法妙,脸上难得露出嫌恶的神情。她侧身原是想避开菩萨清明的眼神,却不期然闯进另一面墙的菩萨的眼里。
荣法妙不出声的这段时间里,佛堂内的檀香仿若一瞬间聚集到玉衡的头上,沉重的香气攫取她的呼吸,让她喘不过气来。
原要发怒的荣法妙抬眼撞进众多菩萨的眼里,她深吸一口气,生生将怒气压回腹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想让本宫去见他?”
兵马司和刑部大牢的消息早就由人送进了咸熙宫,听闻消息的荣法妙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干脆将自己关到佛堂中清净。
谁知,桑允恒这不怕死的居然闹到佛堂来。
①: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风俗通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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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