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准确无误地砸在桑允恒的头顶,桑允恒顶着压力钉嘴铁舌:“公主此话可是错怪微臣了。并非是微臣拖延,着实是刑部堆案盈几微臣等分身乏术,故而延误几日。”
这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并不能说动荣怀姝,她的目光将跪在地上的三人圈在一处,语气中略带威胁:“桑大人若是无暇顾及早该同本宫说,本宫自会为你上报父皇,免去你这一份差事的辛劳,交由都察院和大理寺审理即可。”
说罢,她也不给桑允恒说话的机会,侧了半个身子唤来梨珂:“你拿着本宫的腰牌进宫去,向父皇禀明此事,免得桑大人三头两绪劳心伤神。”
一旁的三人眼观鼻鼻观心,凭轼旁观。
梨珂得令便离去,桑允恒当即挪过去半个身子挡住梨珂的去处,朝向荣怀姝毕恭毕敬道:“刑部案件虽多,但仍在微臣的掌握之中。且微臣奉陛下之命办事,岂敢有推脱的道理。”
他垂着头,看见了荣怀姝绣花鞋上细密的针脚勾勒出来的狮子正冲他咧嘴笑,栩栩如生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张牙舞爪将他拆吞入腹。
“只是,单文孤证不足为凭,还请公主宽限微臣三日,微臣定当了结此案。”
荣怀姝朝梨珂使了个眼色,梨珂绕开桑允恒依旧走了出去。
直至梨珂的身影消失在庭中,荣怀姝便不紧不慢道:“不劳桑大人了,三位大人只需等候片刻,本宫自会将证据带来。不如趁这个空当,诸位随本宫一同往厢房走一趟吧。”
一旁的三人,无论是跪着的还是站着的,皆有挪动脚步,唯有桑允恒一动不动。
荣怀姝柳眉倒竖:“怎么,本宫说的话已经不管用了吗?”
离桑允恒最近的何书隐推搡了一下他,示意他服软。桑允恒默默良久,无奈道:“微臣遵命。”
官轻势微,他们居住的厢房比几人见过的屋子低矮许多,环境简陋,陈设也极为简单。两张架子床的中间夹着一个黑木柜笥,柜笥正对面是一张桌案并两张官帽椅在两侧,另一面墙壁上还挂着一张关公耍大刀的画。许久未经擦拭的挂画已经结上了蜘蛛网。
荣怀姝的洞察力一向敏锐,在旁的人觉得这方寸之地根本看不出什么来的时候,她便发现了问题所在:“脚踏上的蜡烛坠着的是什么东西?”
班夏向内望了一眼倒在脚踏上方白瓷盘里的红烛,轻描淡写解释:“公主有所不知,这是咱们的一点小巧思。用针线缠住银珠悬挂到蜡烛上,等蜡烛燃烧至银针处,珠子便会落下敲响瓷盘以惊醒熟睡的人。”
“那日医官嘱咐属下,沈大人他们须得用完膳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才能服药,可沈大人他们挨不住困意便要睡下,属下怕他们熟睡耽误了吃药的时辰才想出这个方法。”
何书隐拉着孙锦书踱步过去,弯着腰费劲地看着丁点大的珠子:“这银珠根本没落,还挂在蜡烛上。”
孙锦书与他一同探讨:“珠子未落,说明还未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有人将蜡烛熄灭了。”
桑允恒最后走过来,脚步沉沉,心事重重。
荣怀姝搭话:“兴许是风吹灭的呢?”
孙锦书撤到荣怀姝的身后:“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抱臂站在床边的班夏微微摇头:“属下记得那日厢房门窗紧闭,蜡烛不会是被风吹灭的。”
在桑允恒投来意味不明的眼神中,班夏添道:“伤口需要上药,不便着下裳,沈大人觉着人来人往的不成体统,便让属下将门窗紧闭,不许旁人进来。”
荣怀姝故意试探他:“或许沈大人后来并未歇下,所以自己吹灭了蜡烛也尚未可知。”
班夏拧眉回想:“不会,梨蕊姑娘过来时,沈大人他们确实是被叫醒的。”
何书隐却又另一番心思:“你确定在沈大人歇息的这段时间里,兵马司的人从未踏足此地吗?”
“未曾。”
抚髯沉吟半晌,何书隐又问:“那梨蕊姑娘可曾进来过?”
班夏:“梨蕊姑娘当时说男女授受不亲,加之沈大人他们伤的又是那羞于见人之处,因此是站在厢房门外问的。至于后来有没有进去,我们不得而知。”
荣怀姝对他的回答甚是不满:“什么叫不得而知,难不成当日梨蕊来兵马司是独自找到这厢房独自问话的吗?”
班夏一时不知所措,忙解释:“当日问话时是姓徐的兵丁作陪,但后来衙内有事又把他叫走了,梨蕊姑娘后来是自己在厢房外的。”
眸色一凛,荣怀姝装腔作势怒喝道:“早朝回话时,你为何不将此事禀明?”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班夏急得手都不知往哪摆:“属下以为大人们都知晓男女大防,谁知竟闹了个大乌龙。”
“那便奇了,一个未曾踏入厢房的人是如何动手杀人的?”荣怀姝转而视之桑允恒,意有所指,“桑大人,不如你向本宫解释解释呢?”
桑允恒语塞,孙锦书便替他开口:“可人确确实实是在梨蕊姑娘来之后才死的。”
荣怀姝锁紧白瓷盘中的蜡烛:“要么有人事先藏在屋中等梨蕊走了再动手,要么便是梨蕊走后凶手才偷溜进来的。”
桑允恒抱拳稽首:“恕臣冒犯,臣以为区区一支蜡烛根本不足以证明梨蕊姑娘的清白,公主殿下的此番猜测也不过是先入为主的假定而已。”
支开的窗户溜进两股风,吹动坐在窗前的荣怀姝的碎发。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桌案上,声音无怒无喜:“桑大人言之有理。”
她转向窗外看了一眼少得可怜的日影,随即起身:“时辰差不多了,走吧,到正堂去,本宫还有证物。”
一群人跟着她来了又走,偏是一点脾气也不敢有。
待他们拖着脚步走到正堂时,两对衣着朴素的夫妇早已站在堂内候着他们了。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四人看了一眼带他们过来的梨珂,随后跪下叩首:“草民参见昭平公主,参见各位大人。”
心内隐隐冒出不好的预感,桑允恒快走两步问道:“这几位是?”
荣怀姝侧过身子,将跪在地上的四人连同桑允恒一同扫视:“桑大人不认识?”
“这是沈大人和邢大人的双亲。”
这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博来的是其余人的诧异。
尤其是何书隐和孙锦书,二人轮流望进对方瞪大的双眸中,一同从那翻滚的情绪中读出了两个字——疯子。
且不说梨蕊的嫌疑尚未洗清此案未下定论,单论两人身上伤痕累累皆因荣怀姝而起,她是怎么敢一无忌惮就这样将二老带过来的。
毕竟就目前的情形而言,荣怀姝可是罪魁祸首,若几位老人失去理智做出什么癫狂之事,她就不怕飞来横祸?
荣怀姝看向班夏:“尸首呢?抬过来。”
四位老人面面相觑,只敢低低开口:“谁的尸首?”
桑允恒挡在四人面前,独独面对荣怀姝:“殿下,梨蕊姑娘还未洗清嫌疑,此时要是让他们知道沈、邢二人之事,臣怕他们悲怒交加,对公主做出不利之事来。”
“本宫都不怕,你怕什么?”
荣怀姝一派坦荡,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听闻桑大人令仵作验尸那日,并未通知两位大人的双亲,这不本宫今日替你找来了,也省得你辛苦跑一趟。”
“可是……”
三番两次地阻拦令荣怀姝面色不悦:“今日就算是棺椁已经下葬了,你们也得给本宫刨出来。”
梨珂紧接着吼向班夏:“还不快去。”
班夏匆匆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两对夫妇和噤若寒蝉的三人。
何书隐和孙锦书瞧着荣怀姝这副铁了心今日要结案的样子,更不敢吱声。
横竖针对的也不是自己,他们俩也并未过多阻挠。
荣怀姝换了一副面孔:“老人家不必惊慌,兵马司中出了命案,我们不过请诸位来认认尸。”
“什么?认尸?”
一听命案二字,四人的手脚如同太阳暴晒后的蜜糖,瘫软在地上。
头戴蓝布巾的老妇人强撑起身子,抓住梨珂的裙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好好的,偏叫我们来认尸呢?”
梨珂扯开裙子,安慰道:“没说一定是令郎,老人家安下心罢。”
话虽如此,等班夏一行人抬来尸首时,他们还是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
血肉模糊的尸身,尽管很好地保存着,仍不可避免地散发出腐烂的味道。
堂内的人皱着眉头,不自觉地退避三舍,连原本站在他们身旁的梨珂也抽出手帕捂住鼻子走到荣怀姝的身边。
颤抖的双手落在凉透的身体上,这边翻来那边翻去,他们早已闻不到酸臭味道。
好在,一切尽如人意。
四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泪眼朦胧地握住对方的双手喜极而泣。
头戴灰布巾的老妇人“阿弥陀佛”一声后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死的不是我的孩子。”
桑允恒重重阖上双眼,眼珠却四处转动。
孙锦书一跃上前:“你说什么,这不是你们的儿子?”
“的确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