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兄弟阋于墙
建昭二十年的收岁节颇为热闹,那几日大月城的街上行人如织,然而四处闲逛的不止是普通百姓,还有这一国的诸位皇子、皇后。
甚至就连皇帝本人也在祭拜完天地后打着微服私访的名义出了宫。
而刚被解除禁足的堂堂太子也在酒馆里遇到了一个心情格外不好的怪姑娘。
……
“你、算什么东西?”
独孤凉不由震怒,面色沉下,对遥遥那边堵在酒馆门口奉命将其他人拒之门外的林衡道:“你还在磨蹭什么!听不懂人话的东西还不打折了腿赶出去?”
林衡犹豫了一下,想要动手前对那非要进来喝酒的姑娘状似为难道了一声:“得罪了……”
那姑娘凛他一眼:“狗不要叫,滚!”
“你!”林衡不由一瞬目光发狠,强藏下厉色,只作公事公办便要动手,却见那姑娘只朝向独孤凉的方向,冷冷道:“你听不懂人话是吧?”
林衡趁着独孤凉明显暴怒的神色赶忙道:“大胆!你知不知道你眼前的是谁?!冒犯储君你是想诛九族吗!”
那姑娘冷着面色瞥他一眼,忽地笑出了声,低下头却是对独孤凉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让你的狗对我吠个没完……”
“放肆!”独孤凉终于怒极拍案,“孤本还拘泥太子仁德不愿杀人,可你非要上赶着找死!林衡!杀了她!”
那姑娘笑了,可林衡已拔剑挥下——
“锵!”
恍惚听得一声金铁交接,可明明是那姑娘抬臂一挡,却叫剑刃砍进了腕骨。
异常鲜妍的血色顺着被切开的腕侧缓缓滴下
一滴、两滴……
隐隐似有异香。
那姑娘瞧了一眼自己流血的伤口却是笑了:“我爹爹都不敢这么对我。哦——不对,如果他在,你们现在都应该已经死成渣了。”
独孤凉却不明白林衡为何惊骇得僵在了原地,只当他是被这姑娘好似不怕疼的一挡骗住,不由更是恼火:“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杀了她!”
周围隐藏在酒馆各处的暗卫动了起来,那姑娘垂眸以指掩唇似乎笑了,却是银牙一咬咬住了左手食指指节,便听得一声格外高亢尖锐似冲破人天灵的“哨音”,竟好像她吹响了自己中空、却似金属的骨头。
……
“我说了,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是闭嘴还是死,你们自己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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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彼时的江扬和羌霄刚巧在街上碰见四皇子独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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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皇兄?”
“七弟。”
那年轻人面如冠玉,俊秀温柔,唇边的微笑亦是清雅脱俗,令人见之就难免心生亲近之感。
此刻他笑得也和善,轻声慢语得就像露珠一样柔润,瞧见了江扬和羌霄就也荡开了个浅笑:“这位就是你的朋友羌公子吧?”
江扬就也朗然一笑应了:“说来四哥你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阿霄吧?”
独孤文含着笑仍是温柔道:“虽未见过,倒也算是久仰大名。”
江扬不觉眉头微皱,独孤文却柔声继续道:“之前西郊七弟遇袭,我听说羌公子也受了不轻的伤,本是想作为七弟的哥哥过去探望一下的。然而我过去与羌公子毕竟无甚往来,太子又因此禁足,我若去了,恐朝上会生出诸般非议,就也犹豫后算了。如今见你气色不错倒才安心了许多。”
这位四皇子的语调柔和清雅,既很客气,又很尊重,安安静静的目光看向他二人又是认认真真的温和。
如此平易近人的一位浊世佳公子,也难怪会令朝中清流交口称赞。
江扬听完了这番话也不由叹了口气,认真道:“倒是劳烦四哥你费心了。”
羌霄也平淡道:“劳四皇子挂念。”
“诶,”四皇子倒是微笑得有些无奈,“既然是在宫外又何必如此拘泥于身份,就算是在这大月城里,羌兄也可以直接唤我的字。”
“不必了,四皇子客气。”
四皇子摇了摇头却也并不强求,仍是温善地同他二人道:“今日这大月城里很是热闹,白天去赢山祭完天地时,我就与你三哥约好出来游赏。你也知道他这一年多领兵在外难得能在大月城里久待。我本想着带他四处瞧瞧新鲜,却不料路上遇到他军部的友人,就也同他分开了。”
江扬皱眉笑了笑:“啊,这样啊…我就说三哥和四哥一向感情最好,这回来还没几天就听人说是形影不离,我都还没碰上过他呢。”
四皇子仍是含笑,倒也没继续说什么。转而道:“倒是你与羌公子今夜游玩可曾遇见什么有趣的?”
“阿霄看中把刀。”江扬洒然道得干脆,“别的就没什么新鲜的了,和去年差不太多。”
四皇子笑道:“是你腰间的那柄么?”
江扬一愣,却是失笑,拍了拍腰上短短的细剑:“这是母后新给我的佩剑。”
他并未强调什么,倒是四皇子好似自嘲般笑了:“这个制式倒是罕见。时下各式物品花式繁多,种类迭出新奇,若不出鞘,我这般不通武勇的人竟是分不清刀与剑的。”
江扬微一沉凝,笑道:“一本同源,本也不必分得太清。”
四皇子垂了垂眼,却又笑了:“一本同源……可惜终究也不代表什么。”
江扬看了眼一旁的羌霄,终究是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四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他问得直接,四皇子略一沉吟,落在江扬身上的目光移去羌霄身上一瞬又落了回去,倒也终于敛去了那种温软的轻松:“西郊事发后那位被禁足东宫两月,而今虽被解禁,但怨怼难消。此次虽然明明是你无辜遇袭在先,但终究因此害他被父皇怀疑而禁足,我怕他是不会想要放过你的,你今后恐要多加小心了。”
江扬一愣,倒像是绝没料到四皇子会如此直白地提醒他这种事,安静了一瞬,语调倒是平静:“四哥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四皇子一笑,温声道:“我知你一向不愿站队,素来不愿与几位年长的兄弟走得太近。只是你马上就要使质中周了,到时孤身一人远在他乡,我只怕皇后娘娘也要为你担心。”
江扬瞳孔一颤,本能看向一旁的羌霄,面上的神色莫名有些紧绷的僵硬,似有后悔,却终究还是闭了闭眼,先转向四皇子,只道:“中周不是龙潭虎穴。”
四皇子垂眼笑了一下,没对这话评价什么,只道:“对正常人那里自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但对被逼急的人却不好说了。”
江扬瞬也不瞬地看了会儿他,却是叹了口气:“四哥,你我都很清楚,就算西郊那事抓出有太子的人被买通导致布防出现缺口,也不能证明这就是太子的指使。”
“是啊,”四皇子竟也点了点头,仿佛认同他,却是道,“也是因此那些太子的拥趸才对太子被禁足的事如此义愤,甚至在朝堂上推动父皇把出使的皇子定成了你。”
江扬面色微沉,却也平和道:“任谁都会觉得这是有人故意栽赃。”
“也所以他们才敢这么叫嚣。”四皇子笑了笑,“可你不觉得这事儿太巧了么?我近来刚得的消息,原来六弟病重的消息早在西郊之前就被中周送了过来,只是被父皇压下,而紧接着,就是你遇袭、太子被禁足,而一众太子党便顺理成章将你推去当了质子。”
江扬看了眼他,目光冷淡:“你是想说这是太子自己布的局。”
四皇子就也貌似无奈地笑了笑:“七弟还是这样直接。”
江扬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倒也笑了下:“那我就再直接些。四哥,你很清楚太子不杀我的理由,因为那也是你不杀我的理由。”
四皇子面色一凝,却听江扬说得随性,甚至有些恼人的懒散,
“因为父皇表现得非常宠爱我母后和我,而我也一向从不与朝臣王公结党营私,所以杀我,一是不会因此在朝堂上得到好处,二是反而可能因此激怒父皇,让他选择帮助你们各自的对手而削弱己身。有害无利,所以太子再怎么看不惯我和我母后也不会轻易动手,因为他更想得到皇位。”
四皇子沉沉地看了眼他,虽似被他这突然骇人的直白震到,却到底还是稳的:“所以这又能说明什么?太子不敢杀你,于是假借西郊刺杀将你送走,不正好有个脱罪的理由?”
江扬笑着反问:“太子不杀我是因为顾忌对手。所以为什么不可能是他的敌人故意陷害,既借刀杀人把我送走,又让父皇恶了太子。”
四皇子直直地看着他,过了须臾,才勾了勾唇角:“……七弟你倒是对太子殿下深信不疑呀。”
江扬摇了摇头,像是对他略带讽刺的口吻也很无奈:“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一是没有证据,二是我确实没有掺和你们任何一方的打算。”
四皇子就也只是坐在那里沉凝地看着他,见他像是没什么好说的了,江扬就也告辞打算带羌霄走了,却听他忽然道:
“七弟确实不必须选一方站队,我听说七弟一直很喜欢兵法,若是哪日凭借武勇领兵,想来也会很得军方支持。”
江扬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对他这终于图穷匕见的猜忌却很平静:“四哥,从始至终我都没想活成个废物。国难当头,我也想为后夏尽我能尽的力,但想上战场不代表就想参与争斗,你知道我就是没拉拢过朝臣,难道你真怀疑我是想光靠军方上位么?实话说了吧,你们想怎么斗是你们的事,只要不危害到后夏,我根本就懒得掺和。”
他话说至此也到底是把气氛搞得太冷硬了,也就没什么意义再回头去管一管四皇子的面色是不是黑沉,就也这样带着羌霄离开了。
外面街市人声鼎沸,不时还有烟花爆竹耐不住寂寞地四处乍响,倒这才衬得他二人间安静得有些诡异。
“……哈!”
诡异得太久,江扬也终究觉得还是得自己去打破它。于是他也终归是笑了一声,眉眼舒展间只有飒飒清朗的洒脱,就像一片刀片似的竹叶,御风随性,清冽得利落自在,也似没什么……不可说的,
“对不起,其实我…我这两天一直想和你说来着……”
他的声音听来轻松坦然,却还是多少有些吞吐。
见羌霄不答,面色却平静,显然也知道他说的是使质那事,他就也尴尬挠了挠后脑勺,试图缓和下气氛:
“其实这事儿也没什么的!反正…反正我散漫惯了!到哪儿都没什么差别!倒不如先当几年质子也算先为我后夏的百姓尽尽当皇子的责任。说来兄弟之中果然还是我身手最好最能自保!总不好我这么大一人还推几个弟弟出去吧?怪丢人的。”
羌霄眉头微动,却是轻浅平淡道:“你刚不是还说想领兵上战场么?”
江扬一怔,倒没为他这看似不体谅人的语气激恼,反而尴尬得直挠后脖颈,竭力无所谓地打哈哈:“没什么!晚、晚几年也行!就当先去中周进修一下嘛!反正他们打的名义也是邀我去中周游学,虽然听着挺怪的哈。”
他故作认真地嫌弃起中周那些官方的托辞太虚头巴脑,羌霄却不顺着他跑偏,后者安静了一会儿,倒是突然开了口:“你难过么?”
江扬一下子被问得愣在那里,看着羌霄,不由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他自小习惯了四处云游,说是当真如何离不开家倒也没有,只是想到又要离开故乡,就也难免想起了此地的风光与雪,想起长河化冻、朔海成金,想起……
夏侯园白若云海的漫目梨花。
这天下浩大,那长安城里应是也不缺风光雪色,只是他身边缺了。
他多少自责自己大概也是有点庆幸羌霄不会看见他此刻略显落寞的神色,怕阿霄还得替他难过……倒显得他很不潇洒似的!
就也终究是落拓坦荡地笑笑:“……其实天地一逆旅,四海皆可为家。阿霄你知道我的!我一向很好养活走到哪儿都只有我欺男霸女的份儿!”
见羌霄不说话,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巴,慢慢地,也还是说了出来:“其实……我不说这事,是因为我不太想跟你说这些扫兴的。”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眼羌霄,实在看不出来羌霄生没生气,就也无奈道:“其实我知道我该早点跟你说的,只是多少有点怕你生气,于是一拖再拖,就也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这别人眼中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重大变故在他看来竟也只不过是一件“扫兴的事”,人生境遇被旁人凭白迁怒煽动至此他竟也没什么悲愤,甚至连苦涩也不多,显然是拿得起也放得下。
也就到底是不太像别人的那种苦。
羌霄静默至此,倒也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怎么个脾性,如果他们推你出去做质子那你自然就会去了。”
江扬小心地看了眼他,担心他是不是有些难过,但羌霄站在那里,就只像是无波无澜,好像这一切都不足以令他惊讶,也不曾脱离到令他失控,他只是平静地道:“其实我对这事早有耳闻,你母亲也跟我说过,只是我不知道你自己会想什么时候告诉我。”
倒弄得江扬有些讶异,却也很快失笑着摇了摇头,又不免顿了一下:“我……
我果然还是不怎么喜欢和你说这种扫兴的事。”
他说到这里才真像是觉得有些苦了。
就像是明知“天地一逆旅,我亦是行人”的无计可施,也还是难免要有点难过的。
他看向羌霄,看向羌霄隔了布帛的眼睛,仿佛想经由此路凝视进也多凝视一会儿后者的魂魄,又仿佛是想起了他们初见时夏侯园里的雪色。那是漫目的梨花似雪,落在后者衣襟上的光像雪,阿霄就是雪。
他看着羌霄,嘴唇无声地颤动了几下,他知道他应该说出来的,可他也是真的难受。他看着羌霄,而羌霄也好像安静地在回看着他,在等他说些什么。大月城沉浸在节日中的万家灯火照亮着他的眼睛,仿佛两捧篝火正在那里燃烧着晃动。
他还是想很认真地告诉羌霄知道:“……我会很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