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上牌桌
“不行!我绝不能让他们把飞儿送去当质子!”
可羌霄沉吟了一下却说:“不行。”
这人说话之前好像总有些思考般的停顿,又淡漠得也只像是事不关己的和缓。
“为什么?!”而这次夏侯静终于耐不住质问他,“难道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亲儿子被他们逼去以身犯险吗?!”
“中周虽是龙潭,却还成不了江扬的虎穴。”
“可那也是去别国当质子啊!”夏侯静急在心里,只觉得无法与他交流,就好像明白了对方毕竟不是自己,所以从根本上就无法同她感同身受。于是也终究绷不住,甚至因激愤红了眼眶,她咬牙道,“他好歹也是一国的皇子!却只是因为有我这样没用的母亲……不能活得自由自在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要他去那么凶险的地方做质子吗?!以前逼我把儿子送走他们不当他是皇子!现在老六死得不明不白他们倒要推我的飞儿去跳这火坑凭什么啊?!”
“那您想怎么办呢?”
夏侯静不觉瞪狠了眼,视线却莫名移向了别处,莫名像是有些本能的闪躲:“他们不过是仗势欺人,如果我……”
羌霄平和的神色也终于像是沉了一分:“娘娘是想学他们联名上书?”
夏侯静被他捅破了窗户纸就也干脆强硬起来:“难道他们可以我们就不行么!”
羌霄难得像是为她的话怔了一瞬,却缓缓失笑:“以暴制暴?不错,简洁,是我喜欢的法子,只是皇后娘娘的羽翼是已经丰满到能与太子抗衡了么?”
夏侯静固执道:“我们的人也不少。”
羌霄凉凉道:“却不能一击撼动太子。”
“但至少能先保下飞儿!”
她多少像是已有了破釜沉舟的决绝。
“然后呢?”羌霄也终于叹了口气,“您然后想怎么办?”
“我……”听他叹气,夏侯静反而咬了咬唇,避开了羌霄并不存在的视线,“你总说潜龙勿用,但如今是他们咄咄逼人到了这个份上!也不是我们这边想忍就能忍的!大不了就撕破脸硬抗吧!”
她说这话并不后悔,却似乎有些不愿直视羌霄,其实她并不怕他什么。只是这两年羌霄为此巨细无遗做了什么,她也并非没有看在眼里,虽然一直忌惮羌霄,但对方付出的辛劳也不是夏侯静这种脾性的人可以忘得掉的。
她到底重恩情。
骨子里也到底还是那个不愿亏欠别人的侠女。
“真撕破脸后的形势会完全不同,娘娘觉得自己做好准备了吗”
“是他们先踩底线要动我儿子!”夏侯静咬了咬牙,还是竭力压下声音试图同他不那么尖锐地说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只等了几年,我却已经忍了二十多年!你也知有时不得不干脆,又何必总如此瞻前顾后!”
她虽竭力忍耐尽力说得委婉,其中的意思却已足够鲜明。
羌霄垂首,终是轻笑了一下,率先打破了夏侯静与他之间的沉默,他打断这无用的沉默也是打断得干脆,语声仍似温和,神情也仍似无波,像是任谁也不能撼动的平和自持,也像是对江扬的前路毫不在意,他只是悠悠地同夏侯静道:“我也喜欢干脆。可能比娘娘更喜欢。可惜不是谁都有一力破百巧的那个力的。世家大族百年积淀需要时间,朝堂多年权力运作的结果也不是能一夕就被推翻的。谁不喜欢机缘呢?可惜啊。”
他轻嗤的语调含了淡淡的讥嘲,虽然可能只是自嘲,却也难免叫夏侯静更为恼火。
她不是不知道起于弱势不得不韬光养晦。
她也不是不明白一旦暴露出她也牵涉进朝堂之争,在太子眼中她和她的儿子就是比四皇子更需被铲除的对手。
而接下来要直面的暴风骤雨也恐不是能轻易承受的。
“我是个看重结果的人。皇后娘娘,”羌霄也只缓缓道,“就算您这次能留下江扬那又如何?一时的稳妥却要用接下来的腥风血雨来换。何况您因此暴露的人手您又自觉能保下多少?您可没有四皇子背后那样的新贵世家,就算硬抗又能硬抗多久?父母之爱子当为其计深远。您这算是爱子还是害子呢?”
四皇子背后的新贵说是“新贵”却早已是立稳了根基的大族,不过是相对于太子身后的百年世家来说根基较浅罢了。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在这后夏却是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朝臣党争浪打浪间推动了一任任皇权乃至王国的更迭。
新势力的崛起是要靠让旧势力挪地儿的,新势力的血肉甚至就是一片片撕咬旧势力长出来的,而旧有的既得利益者又怎会轻易让渡到手的权力?所以后夏的朝堂上下素来是党派林立斗争胶着如烈火烹油。
所以当年独孤淳的实权不稳不得不娶了太子的生母。
而多年来朝中官员也不得不在夹缝中求存。
只是随着新贵中为首的汤陈卫三家渐渐起来,随着旧势力中好啃的骨头一点点被剔净,剩下的顽骨和汤陈卫这三家新骨也勉强算是胶着进入了僵持的平和——
平和到太子和几位年长的皇子逐渐长成也就形成了新的派系,而这大月城里的风也日渐躁动得不死不休起来。
从龙之功为的可不是从龙,而是百年积淀,或是下一个百年。
羌霄埋的根系虽多,却连夏侯静也没有把握真的能明牌去上太子党和四皇子党的牌桌。
她先前不敢去看羌霄,也是因为她确实明白这冒险。
但江扬不一样,动到江扬在她看来就已经是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但羌霄看起来就好像这并算不得什么。
“一棵树能长成多高全赖它的根系能扎进多深,急着去长个子也不过是叫狂风早早就摧折掉它。皇后娘娘,您还是得忍,也只能忍。”
他还真是不客气。他好像总是这样,温和归温和,却只像是对谁都只有自恃风度的客气,却将谁的身份也没放在眼里。
夏侯静本是可以容忍他的,但她不能容忍这仿佛毫不在意她儿子使质一事的态度。
她一时不再说话了,面色也沉冷下来。
羌霄虽然看不见,然而屋内安静得久了。
他也终是叹了口气,却是冷冷道:“不要以为凭您现在的势力可以跟太子抗衡。”
夏侯静只是咬着牙根道:“这点你说过了!”
羌霄面色微沉,却是道:“……也不要以为加上您瞒着我的势力就可以跟太子抗衡。”
夏侯静愕然一瞬,原本汹涌着的晦暗情绪却是戛然一顿,不免怔愣:“你、你说什么……”
羌霄似“看”了眼她,微微叹了口气:“吏部姜尚、白廿、顾子珍,户部赵拱、方蕙、霍司仁,礼部韩慧、钱礼、厉干、方云海……这些已经算是京城里您比较看重的那些了吧,其余的还需要我一个个数么?”
夏侯静不由沉死了面色瞪他。
他说得未必全,但已足够多,若是说错了一个或许夏侯静还能有心力怀疑,但坏就坏在他说的一个未错。
她只能哑声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皇后娘娘遮掩的手段并不高明,”他微微笑了一下,不似认同,“您心软,总是舍不得一些不伤根本的关隘,但是蜥蜴断尾,该舍得舍。九个月前吏部侍郎姜尚为了赵翦一案四处走动,虽是打着不忍同乡落难的名义,但免不了叫人怀疑,但凡有人细查了又能藏住什么?若非我又拖了张晗、明蕙等人下水,只怕娘娘由姜尚牵头的这一脉暗线都要暴露大半——而太子后来还是因为怀疑派人挤掉了姜尚,这对娘娘来说本就已是个教训了。”
他语气平淡,却将夏侯静说得面色惨白:“你早就知道了。”
她的面色惊异却也惊疑,眨眼间怀疑之色也终于肆虐纵生。
羌霄却像是“瞧”见了她的怀疑——也或许是听出来的,或许是料到了——然而他只是道:“我知道归知道,不代表我非要做些什么,人心隔肚皮,您不信我,理所应当,所做的事既是碍不到大局,我也没什么好干涉的。”
“那你、”夏侯静咬了咬牙,半是尴尬,半是恼火,却终是道,“那你现在又算是什么意思?”
羌霄只道:“我只要您明白一件事。江扬使质这件事——您不要越过我去做决定。因为这事关您小儿子的性命。”
他的语气虽似平和,那平和却是如此独断笃定,其中不容反驳的意味也未免太浓。浓得几乎令人窒息。
就好像他料定夏侯静必然会忍不住做什么。于是哪怕戳穿了两人间本该秘而不宣的隐秘,弄得仿佛图穷匕见,他也要强硬地压死这件事上一切可能的变数。
就好像他明知越过的是人家这个当娘的,他也要握紧江扬的什么生死大权一样。
往日里他虽然看来温和,却本质是此刻难得显山露水的强硬。
强硬至此,就算是夏侯静也只能失魂落魄地垂下了头,愁闷至极,几要落泪,不觉喃喃:“难道真就没有办法了吗?”
她是真想把她的儿子留住,哪怕是放走,而不是要她的儿子像笼中鸟一样被关在哪里。
羌霄沉默地听她啜泣,也终究只是道:“这世上没那么多人有什么孤注一掷的资格,大多数人的爆发也不过是以卵击石。这世上大多数人遇到了绝境也只能是无能为力,恕我直言,您还没被逼到那份儿上,送江扬去中周未见得是什么坏事。”
“什么?!”夏侯静闻言一急,不由气笑了,“我的儿子都要被当质子了这难道还能算好事?!”
羌霄面对她真实的怒火却反而笑了:“做质子确实并不令人开心,但您认为江扬会觉得为国家百姓去做质子痛苦屈辱吗?”
“可是……”夏侯静知道他说得不错,可身为一个母亲她还是忍不住为她的儿子苦闷,“可我到底是担心他被关在中周会受罪……他自小性子就野,宫里关不住他。他喜欢骑马,喜欢射箭,喜欢偷我酿的酒喝,喜欢漫山遍野地跑,就是不喜欢那些死板僵硬的规矩。他这孩子看到什么不平都想去管,总想要到处行侠仗义,其实…其实我知道他最不适合的就是被关在哪里,却偏偏做了我的儿子……”
夏侯静不由痛苦地闭了闭眼。
羌霄安静地听完,也终究是沉静道:“这世上气运好的总也不多,能一直肆意而活的只是少数。忍一时,也不过是为了日后能更自在地搏击长空。您说错了一点,江扬他不是去做笼子里的鸟,而是要做负重的鹰。事实上,中周,是他必须要去的。”
风中似有潜流暗涌,他伸出手,像是捻下了一缕无形的风。
“你说什么?!”夏侯静却是震惊,顿时怀疑地瞪向他,不由疑心羌霄阻挠自己或许并非是不愿贸然出手,而是他根本就有意促成这事,“你、你什么意思?”
羌霄近乎是“看”向她的方向,难得的坦然,近乎有种冷眼旁观的冰冷:“其实您也很清楚,这后夏朝堂上的世家大族至少十之七八都与他国有利益往来,后夏的位置太好了,也太不好,甚至不可能被容忍决定自己的内政,之于后夏真正的牌桌,从来都不在这里。”
夏侯静不由沉船一样沉寂了下去,近乎可以沉默到死。
她终是定定地看着羌霄,沉声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羌霄。若有朝一日飞……若有朝一日江扬,与你背道而驰,你会不会对他下死手?”
她觉得羌霄这次仿佛让她等了很久,才淡淡道:“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为情义所掣肘而痛苦于选择的人。但我不想做那样的人。我说句实话吧,江扬是我的朋友,我并不想对不起他,但我活着也不是为了对得起他。我活着,是为了对得起我自己。我对想要的一切——生命也好,情义也罢——都分得出优先主次,我若选择,就一定会先选我最想要的。”
夏侯静不免叹息,羌霄就好像只是那么清醒地冷酷着,就连感情对他来说都好像是可以轻易地衡量出价值而取舍的东西,倒也真不像她们这样的人。
夏侯静最终也只得自嘲般地叹了口气:“我倒真不确定我该不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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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忆到这里,不由有些恍惚。
倒是夜市里远远被她瞧见的江扬和羌霄也远远地注意到了她,一点点挤过人群过来:“阿娘?”
此刻她这位皇后娘娘穿了一身微服的衣服,身旁站了个同样衣着普通而富贵的锦衣青年。青年长相俊美,保养得宜的手中拿着一柄坠了宝石坠子的白玉折扇。
这便是他们后夏的皇帝,夏侯淳了。
还是那句话,后夏毕竟是小国,所以一国皇子出宫游玩遇见同样微服游玩的亲爹亲娘,应该也是没什么……太过分的吧?
他娘亲笑了笑难免有点尴尬,干笑道:“说来飞儿小时也总央着我们带你出来微服私访呢,只是当时你毕竟太小,随身带着确实有点儿……闹心,哈哈。”
江扬也只能无奈:“出门玩不愿意带我的事儿就不用提了阿娘,父皇都告诉过我了。”
夏侯静不由蹙眉瞪了眼一旁的独孤淳:“你干嘛自己告诉他啊!”
江扬张了张嘴,一时也只能扶额无奈地嘀咕:“怎么您还不想告诉我啊?那刚刚是说嘛呢?”
夏侯静就也严肃道:“我是怕他讲述的方式不好,容易让你有心里阴影。”
江扬就也只能无语凝噎地望回了她:“母后……别闹了。”
夏侯静就也咯咯笑了起来,先拉着他往前面走了:“走吧飞儿!阿娘教教你该怎么逛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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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静同江扬走在前面,他二人走得快,就也渐渐将独孤淳同羌霄落在了后面。
“阿娘,”夏侯静正看着摊位上的砗磲,江扬就站在她身边陪她看着,垂眼看着摊子上,却突然轻声道,“我走之后,阿霄要用的那些药就麻烦您多费心了,如果有什么有用的或市面上找不到的也可以写信告诉我,我可以在中周那边也帮着看看。”
夏侯静手指停在砗磲上顿住,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却终是凝沉地叹了一口气,她终是温柔地道:“自从三年前你突然跑来问我羌公子的病情就一直很在意他的身体状况。但是飞儿,其实你也明白,他是自小就被损了根基,深入骨髓脏腑,耗空了内里,能被药石拖着至少看来相对全整地长到这么大已是不易,他……”
她不由偏过眼去,不忍看着她的儿子说出这种话,却还是不得不提醒对方:“恐怕不会像常人那样活得……很长。”
江扬沉默地攥了攥拳:“……我明白。”
他听来好像只是声音低沉了些,好像可以正视这个事实。
但夏侯静还是更进一步地提醒他:“你此去中周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如果走上个十年八载,可能、可……”
她张了张嘴,终究还是看向了她神色僵硬的儿子,郑重道:“如果有一天我托人带给你一个痛苦的消息,我希望你…可以接受它。”
夏侯静看着她儿子的眼睛,难免觉得自己太残忍,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的死也一样。”
“飞儿,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已经习惯接受生别,也该开始学会接受死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