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夜,沈睿浅眠不久,于梦中惊醒,他猛地坐起身,双手扶额,“来人!”
修茂带着两个美貌侍女急匆匆绕过屏风入内,他拿起锦帕小心翼翼为三皇子擦去额头冷汗,“殿下这是又梦魇了?”
沈睿惊魂未定,目光发颤,“吾梦见,父皇他……他要杀……”
修茂连忙止住他接下去的话语,安慰道:“殿下,这梦定是假的,众所周知,殿下的母亲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嫔,殿下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殿下许是最近因极渊海盗之事耗费太多心神,才会频繁梦魇,待平定这件事情,一切都会好的。”
“对,”沈睿点点头,“对,是吾自请来此替父皇分忧的,吾不能让父皇失望。”
他说着躺回床榻上,在侍女的轻柔按揉下缓缓阖目,“那宁予安是何来路,查清了吗?”
修茂:“据派去探查的人回禀,那宁予安年二十,户籍洄州嘉临郡密县云奚村,此村位于极渊海附近,村中人世代靠为洄州官府造船谋生。宁予安年幼失恃,早年一直与他父亲宁行舟相依为命四处流浪,于十年前才回到云奚村常住。这宁行舟在船只造诣上颇有能耐,曾担任洄州造船官一职六年,那期间洄州几乎所有官船都经自他手,虽然宁行舟已在三年前病逝,但现在洄州官船打造仍旧沿用着他当初的设计图纸。”
“这么说,对于家世他并未说谎,也难怪他对战船了解如此透彻。”沈睿睁开双眸睨了修茂一眼,示意他接着讲。
修茂心领神会,“至于命案,最近洄州的确有一比较重大的案子,只是现在还尚未查清是何人所为,但想来能让那宁予安冒死来求殿下庇护的命案,也只有那个案子了。”
“何案。”声音很是不耐。
修茂垂着头,忙一口气说出,“嘉临郡郡守裴思钧于五日前突然曝尸荒野,现死因未明。”
沈睿太阳穴突突跳起,眼底泛起凌人寒意,切齿道:“此事杨通为何未向吾禀明。”
修茂:“刺史大人想必是见殿下日日为那极渊海盗之事殚精竭虑,恐惊扰殿下。”
“宁予安呢?”
修茂僵硬笑了笑,“殿下,宁予安已经跟着刺史大人修战船去了,据说进展还挺顺利。”
此话音刚落,外头适时地传来通禀声。
“禀殿下,太卜令求见。”
闻言,沈睿抬手揉了揉眉心,“现在什么时辰。”
修茂忙回答:“寅时三刻。”
他答复后瞬间明白过来,不禁想那太卜令这个时间来找殿下,脑子是否被驴踢了?
沈睿刚放下的手掌微微握紧,轻呵道:“来都来了,那便让他进来吧,吾倒是要看看他们这一个个的究竟意欲何为。”
渐入深秋,这样的夜更深露重,邛僰大步行来,衣袍摆动间,也携带着一身冷气入内。
“殿下,臣听闻因臣占卜失误致使我军大败,实在是羞愧难当,夜不能寐,特来向殿下请罪。”
“是么,专挑这个时间来请罪,就不担心吾要休息?”沈睿挑逗地弯起嘴角,目光却沉了下去,“太卜令如此匆忙赶来,吾却更倾向于认为太卜令是得知了什么消息故而想来质问吾。”
此言一出,邛僰忙跪了下去,“殿下恕罪,臣只是听闻殿下将一千水师交给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书生,担忧殿下会被奸人蒙骗,这才一时情急失了分寸。”
“奸人?”沈睿嗤笑一声,下榻走到邛僰面前蹲下,附在他耳边低沉着嗓音道:“到底谁是要害吾的奸诈小人,谁又是有用之人,吾心中自有决断,太卜令以为呢?”
说罢站起身,冷声道:“太卜令是父皇特意派来协助吾的,望太卜令牢记自己的本分才好。”
邛僰神色僵了僵,将原本想说的话语尽数咽回了肚子。
***
黎明破晓时分,淡青色的天空还隐隐挂着几颗残星,凉风卷裹海浪,层层拍打着海岸礁石。
海边都是些紧急忙碌着的身影,破损楼船中尚还完好的部件已经被悉数拆卸下,正在重新组装中。
相较于昨夜的狂风大作,此时的风已经算是温和,但还是吹得人有些头皮发麻。
仔细把宁予安画出的地形分析图来来回回看了五六遍,杨通眉头拧得越发厉害,眯起眼睛凝向前方在忙碌修船的清瘦身影,“宁予安,你怎的会对这极渊海周遭地形了解地如此透彻。”
其中一些隐秘地点以及路线,他竟闻所未闻。
虽听见了杨通的大嗓门,但隔着这么一段距离,宁予安微微挑眉,她并不想大声喊着回话,于是派了同村兄弟过去传话。
张泽疾步跑到正翘着个二郎腿悠哉悠哉的杨通身旁,憨笑,“刺史大人,予安说他耳朵不太好使,不大听得清你说话,如果刺史大人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走近一些说。”
杨通听完脸色又更阴沉了些,他根本就不想与宁予安一起去寻那海盗窝点,觉得自己如今适当慰问一句已经是抬举宁予安。五万大军攻了七天都未拿下的贼寇,他可不相信宁予安一个毛头小子能有何办法。极渊海盗凶残狡诈,他惜命,不想去送死。
尽管现在身处洄州,可朝中现在的局势,他还是清楚的,陛下于两个月前大病一场,搞得朝堂上下个个人心惶惶,大臣们纷纷上书请立太子,以固国本,安民心。
虽说储君之位历来由嫡长子继承,但奈何皇后膝下无子,皇长子二皇子的生母又身份低微,至死连个封号都未曾有过。由此看来,三皇子的确是最有可能当上太子的人,此次极渊海盗一事,传言正是陛下对三皇子的考验,给予一个立战功的机会,好册立为储君。
他杨通固然是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但这近十日看下来,他感觉这三皇子也不像是能但大任之人。
同样是五万兵马,让人不由想到昌乐侯之子陆旻,可谓是少年英才。五年前攸国与吴国两相勾结,突袭大祁边境,打了个措手不及。当时朝廷派去的支援大军还未抵达前线,陆旻便带领着隅城五万兵马以少胜多击退了敌军三十万。景瑞帝闻讯大喜,封当时年仅十七岁的陆旻为骠骑将军,金印紫绶。
半年前陆大将军再次奉皇命带兵讨伐攸国,出师至今捷报频传……
张泽平时鲜少接触大人物,又大大咧咧惯了不太懂礼数,他端详着这刺史大人变幻莫测的表情,一脸懵懂,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让杨通从冗长思绪中回过神,瞪了他一眼,虚咳两声没好气道:“看什么看,还不抓紧时间去干活。”
张泽整个人被这骇人眼神吓一跳,忙点头称是,而后快步跑回到宁予安身侧,小声嘀咕,“予安,这刺史大人似乎脾性不大好哈……”
宁予安依旧拿着铁锤埋头苦干,眉梢微扬,不置可否。
张泽见此又道:“这四邻八乡都知道,那极渊海盗凶残无比,他们虽未曾打劫过我们村的人,但对待官府中人可是毫不留情的,你若真要去的话,可得当心些。”
宁予安将最后一块木板拼接固定好,接过身旁人递过来的捻缝材料,悠然道了句,“放心,我应该可以活着回来。”
张泽闻言重重叹气,打发走其他人后,凑近低语,“予安,作为兄弟,我知道你心怀大志,此次岁举未被选上,心有不甘,但也犯不着为了当官豁出自个性命。若你能因此取得三殿下信任当然是一条捷径,可树大招风的道理你懂不懂,你瞧那郡守大人,人家那么大个官,几日前突然在荒林中离奇死去,听说死相极其惨烈,指不定就是哪个仇家干的……”
宁予安微微顿了一下,随后浅笑点头,“嗯。”
张泽光是说着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脸皱成一团,苦口婆心接着劝:“所以说啊,当官也不一定是啥好事,反正我觉得你还不如老老实实继承宁叔的衣钵,好好造船,如此虽不能大富大贵,乐足饭饱却是没问题的,至少无性命之忧。”
“何以见得无性命之忧,”宁予安眸光微澜,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眺望那翻涌的海浪,漫不经心道:“若是哪日朝廷出现变革,江山再次易主,到那时候,唯有掌权者可决定你我生死……”
张泽听得双目瞪大,反应过来急急阻断,“予安,这种话你与我私底下说说也便罢了,在外边可千万不能这么说,这可是会掉脑袋的……”
见眼前人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张泽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宁予安的手臂,声音不自觉提高了一些,“你听清楚没有!”
“听清了,多谢张兄提醒,予安铭记于心。”宁予安嘴角含笑,转而调侃道:“只是,想不到张兄平日里不拘小节,现今竟也懂得了谨言慎行这个道理。”
“得了,你可别取笑我了,我是不太清楚那些个繁琐礼节,但什么话当讲不当讲,你张哥我心里还是很有数的。”张泽拍了拍宁予安的肩膀,又满脸嫌弃道:“你这小破身板,看起来真不像是一个年满二十岁的男子,等你回来后,炖只老母鸡给你补补。”
宁予安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笑道:“好。”
远处,杨通眼眸眯起,观察着两人小声嘀咕的场景,眉间疑惑更显。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就算三殿下信任宁予安,但为何偏偏一定要让他与宁予安同去,以往他都是负责后方协助的,连擎才是前锋主将。
而今要他只带一千水师前去突袭海盗窝点,和去送死有甚区别?
难道说,经过这些日子,三殿下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细思极恐,杨通忽然感觉这海风愈发冷飕飕的……
还未至晌午,原本破损的楼船已经被重新改造组装成六艘每艘可容纳近两百人的中型战船。
宁予安行至杨通跟前,拱手行礼,“禀刺史大人,一切已准备就绪,稍作休整后即可出发。”
杨通将图纸甩在宁予安脸上,怒而质问,“为何是我打头阵?”
宁予安平静答道:“今夜海上依旧会有大雾,极渊海盗来无影去无踪,虽屡屡下战书挑衅,却从不与我军正面交锋,擅从中部后方突击,大人行于前方,兴许是最安全的,如此还可以令殿下觉得大人英勇无畏。”
杨通刚要动怒,想到什么后又不屑冷笑,“宁予安,你莫要觉得我不敢杀你,你算什么东西……”说着拿起身旁宝刀擦拭,刀锋锐利,在太阳底下划出刺眼银光,他粗眉一挑睨向宁予安,“本刺史以为,这英勇无畏之名,还是适合给你担着。”
“雕虫小技,低俗不堪,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
宁予安闻言浅笑,依旧恭谨道:“草民不敢有违刺史令,一切全凭刺史大人决断。”
这副云淡风轻的态度,让杨通眼皮重重跳了跳,有一种拿不准此人所思所想的迷离。
不过很快,杨通的担忧便被宁予安衣袖下微微颤抖的手指遣退去,心中鄙夷更重。
终究,也是个不堪重用只会耍嘴皮子的人罢了。
“他们可有出发?”
临水轩榭中,夕阳余晖给湖面镀上一层斑驳金光,沈睿凭栏而坐,眸光散漫,举起白玉瓷杯仰头将酒水一口饮尽。
修茂带着一贯的笑容往那酒杯中再次添置满苍梧酒,“殿下,已经走了约莫两个时辰。”
沈睿嘲弄一笑,“希望那宁予安今夜真的能让吾看上一出好戏。”
修茂不解,“殿下为何如此信任那宁予安,万一他不安好心……”
“鱼儿上钩没?”
话锋突转,修茂愣了一下,而后循着主子视线看向下边几个钓鱼的,有眼力见地喊道:“殿下问你们鱼儿上钩没?”
那几位官员个个冷汗涔涔,心中暗自腹诽这三殿下不给鱼饵,要他们如何能钓上鱼?
“看到了吗?你瞧他们的样子,被吓得拿鱼竿的手都在抖……”沈睿轻抿了一口酒,啧叹道:“你觉得他们这几个人此时心里在想什么?”
修茂顿时语塞,殿下不给鱼饵却让人去钓鱼,似乎是在刁难人吧?那些人心中多少应该都会有些怨气……
但在他家殿下这阴晴不定的性情面前,修茂自然是不敢说真话,笑了笑,“奴婢不知。”
“哈哈哈……”沈睿大笑出声,眼中闪过戾色,“你是不知,还是压根就不敢说?”
修茂吓得跪倒在地,一个劲磕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婢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呀,殿下……”
沈睿淡淡瞥了他一眼,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行了,起来吧。”
修茂缓缓站起身,寒凉的嗓音紧接着响起。
“只不过是未给鱼饵,这些人便无法静心为吾钓鱼,只顾着思虑自己安危,甚至胆敢在心里怨怪吾苛责。”
“世人皆是如此,他们或是为了自身利益,亦或是在权力之下的屈服,才会有不得已的顺从。但人嘛,总归都是有所图的,吾从不相信会有什么平白无故的衷心,若宁予安真的有用的话,是把利刃又何妨,吾亦能教他将锋芒折起,为吾所用,反之,那他还是趁早死了才好。”
修茂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