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风起,海面上的缭绕烟雾正在被缓缓吹散,隐隐约约可见远方昏暗处有船只往这边行来。
随着一声号令,训练有素的黑甲卫士兵迅捷将弓箭拉开,箭头上早已绑好浇了燃油的棉布,顷刻之间,火矢齐齐往那数十只小船射去。
箭密如雨下,不过须臾,装满稻草的小船全部被点燃,熊熊火光与皎月照射下的粼粼海水交相辉映,衬得四周亮如白昼,也让人得以清晰看到来船情况。
瞭望台上的士兵慌乱惊喊,“中郎将,那些船上根本就没有人!”
此时风浪骤变,大火以不可逆之势愈燃愈烈,如一只愤怒的野兽张牙舞爪咆哮着,踏着浪花狂奔而来,形成一个包围圈,似要把一切吞噬。
连擎盯着这些以铁链相连成一个弧度的火船,脸色铁青,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不甘心却又怒吼出声,“撤退!”
“撤退——”
极渊海域是大祁南北往来运送货物的水上必经之地,位于洄州西面。但近年来,海盗猖獗,凡有官船从此过,必然会被打劫,连带着将船上官员都给羞辱一顿,再趁夜黑风高将人扔在洄州汾城西门口。种种恶劣行径,明摆着就是与朝廷对着干。
洄州因这极渊海盗问题,刺史或被革职,或主动请辞,已经接连换了好几个,每任刺史无一不对这群海盗头疼至极,招抚强攻软硬兼施,各种方法皆有尝试,却始终未能撼动其分毫。
天下人尽皆知,十年前,轩王狼子野心,勾结羧羌里应外合发动叛乱,杀入皇都朝翎城。当时的淮王沈怀稷带兵赶到时,大乾皇宫早已血流成河,皇室中人除太子夏侯珏与郡主宁晞不知所踪外,其他人上至帝王下至宫女太监皆已被屠杀。淮王平定叛乱后,苦寻大乾年幼太子数月无果,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淮王有治乱之功,其正妃又为文帝胞姐,因此在诸多无奈之下,淮王在众朝臣冒死上书劝谏后即位登基,改国号为祁,年号景瑞。
景瑞帝登基至今尚不足十年,泱泱大国,现今被一群海盗弄得乌烟瘴气,扼住要脉,这让他的帝王威严何在?
恰逢立储之事势在必行,若是能在此时为帝王分忧,立下战功,无疑能在争夺储君之位上多几分胜算。故几位皇子极力想表现自己,纷纷请缨表示愿带大军前来降伏海盗。经过几番争夺,最终三皇子沈睿凭借其母薛贵嫔的枕边风获此机会。
可算上今夜,这三皇子带来的三万黑甲卫加上洄州的两万水师,共五万士兵已连续七日吃了败仗。
蓬头垢面回去后,典军中郎将连擎脊背僵直,垂首跪在门外,主动请罪。三皇子虽知数次战败并非连擎一人之过,但气上心头,便也由着他跪去。
屋内烛火通明,沈睿单手扶额,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轻敲着桌面,还算冷静地听着现任洄州刺史杨通汇报战况,听到今夜派去的战船尽数被烧毁时,脸上已是阴霾遍布,一拍桌子站起身,“今夜刮的究竟是什么风?难不成邛僰的占卜还会出错不成?”
杨通属实捏了一把冷汗,有些语无伦次,“一开始确实……确实如太卜令大人所言,刮的是东南风,但后来不知为何风浪方向突变,我军当时猝不及防遭受了反扑。而那群海盗又根本就是早有准备,他们将装满稻草的船只以铁链连接绕成一个弧形,被火矢射中后,火势蔓延极快,那些相连的火船凭借风势直接将我军的战船包围……”
沈睿听得眉头蹙起,越思考越不对劲,脑中忽地浮现出一张人脸,冷声问:“白日里的那个书生呢?”
贴身内侍修茂早在一旁吓得战战兢兢,憨笑着小心提醒自家殿下,“当时他口出狂言,被殿下下令关大牢里头去了。”
沈睿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去把他给吾绑过来,现在立刻马上!”
刺史府暗牢中,月色穿过木窗间隙洒落于倚靠在墙角的白衣人身上,从牢门外望去,只见那人唇角微扬,右手执小块黑炭悠悠把玩着,一副好不惬意的模样。
修茂脸色不由得沉了几分,眼神示意狱卒将门打开。
在牢狱中呆坐了一整日,宁予安觉得全身骨头都很是僵硬,听到开锁声便动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粗布衣衫,起身稍微活络筋骨后才抬眸扫向走进来的人,嘴角勾起一抹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中官大人大半夜前来此处,可是三皇子殿下找草民有何要事?”
修茂看着眼前这面容清秀的男子,只觉得此人言行举止看似有礼,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莫名觉着有些刺耳。
想到白日里他竟敢出言不逊,一字一句指责殿下的不是,还一副笃定殿下不会即刻杀他的嚣张模样……
修茂摇摇头,索性也并不在言语上理会他,虚咳两声后令侍卫将人带走。
宁予安依旧嘴角含笑,欣然配合。
见到沈睿后,宁予安一脸沉静地行礼跪拜,“草民宁予安,叩见三皇子殿下。”
沈睿目光如炬,视线一寸一寸挪动,细细地打量着,仿佛要把地上跪着的这个人看穿,随后摆了摆手,示意旁人退下。
修茂担忧出声,“殿下……”
沈睿沉声道:“退下。”
“不过是一个白弱书生,能有什么能耐。”
很明显的,语气带着嘲弄。
“宁予安,”待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沈睿轻笑着念出这个名字,“你先前说,吾今夜必败,还说吾若一直一意孤行,便会一直败给那群极渊海盗?”
宁予安低着头,恭谨道:“草民惶恐。”
沈睿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惶恐?吾瞧你倒是胆大得很。”
“说吧,你是如何知晓太卜令预测的风向,又是如何得知今夜风向会变的?坦白或许可从宽。”
他话语森寒,眼中透着十足的探究。
宁予安平静问道:“殿下心中的猜测又是什么?”
沈睿静默片刻,伸手拔出一旁的宝剑,剑端一挑将宁予安的下巴抬起,“吾身边出了奸细。”
毕竟不想让他成为储君的人,总会想尽各种办法阻扰他,无所不用其极。
宁予安脸上毫无惧色,反而笑了笑,“殿下身边是否有奸细草民不知,但草民可以确定的是,草民自己不是殿下所以为的奸细。”
宁予安眸光如水,很是从容,接着道:“殿下方才那两个问题,草民也可以回答。第一个问题,若太卜令大人风向预测正确的话,以殿下的英明才智,怎会让人收集棉布与燃油,欲用火攻呢?答案可想而知。而至于第二个问题,草民自然不是如太卜令大人般懂得那高深莫测的占卜之术,但草民自幼在海边长大,家中世代为船匠,家父博学,更是致力于用平生所学造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平稳运行的船,故而草民幼时经常跟随家父出海考察行船过程中可能会遇到的各种问题,其中亦包括风力风向,所以,草民对这极渊海上风向的了解,是多年出海的经验之谈。”
沈睿听了脸色缓和些许,缓缓将剑放下,“倒是口齿伶俐。”
“不过你既然敢因极渊海盗一事来找吾,可是有何良策,不妨说来听听。”
宁予安接着低下头,“容草民斗胆一问,殿下连续七日战败,可有去深思其中缘由?”
此言一出,沈睿眉宇间染上几丝颓败,“那群海盗阴险狡诈,在极渊海上神出鬼没,吾至今连他们的藏身处都还未查探出来,今夜吾也是着了他们的道,草率接下那战书。”
宁予安自然是听出了这话语中的失落,开口道:“殿下在明,极渊海盗在暗,这本就不利于殿下。而大祁士兵并不擅长水战,殿下却因为轻敌选择到海上作战,殿下以为海盗不过区区千人不足为惧,未曾想到那极渊海盗水战经验丰富,对海上雾气风浪变化了如指掌,他们的海上实力根本不容小觑。”
“何况就算抛开双方水上作战实力不谈,在战船方面亦是存在问题。殿下的战船多为楼船,其形体大,虽可居高临下攻击敌船,但重心却不稳,可也就是这一缺点,足以给处于暗处的敌人可乘之机。近一个月来,极渊海域风浪变幻莫测,烟雾频起,楼船易受桎梏,反而是极渊海盗那速度快又灵活的走舸占据优势。”
见沈睿眉目似有怒气上涌,宁予安从袖中掏出早已在狱中写好的御敌之策双手呈上,“殿下无须忧虑,这些时日草民一直关注战况,现已为殿下想好应对之策,请殿下过目。”
这嗓音沉稳,字里行间透着些许可安定人心的力量。
听罢这一连串似乎颇有条理的说辞,沈睿下意识接过那用黑炭写着几行字的布帛,看完后更是觉得此人远不像他的外表那般纯澈无害,幽幽开口:“那如你所言,你如此替吾思虑,所求为何?”
宁予安定了定神,再次叩首行礼,“良禽择木而栖,我亦想要择主而仕。草民愿替三殿下分忧,助殿下夺储君之位。”
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飘荡在这屋内。
被人直接戳穿心思,沈睿顿时恼怒,“放肆!立储之事乃靠陛下定夺,岂容我等妄议!你一个庶民,谁给你的胆子敢如此逾矩!”
宁予安:“草民身负命案,左右不过一死,如果铤而走险能求得殿下庇佑,兴许可得一线生机。若殿下不弃,助草民渡过难关,此后草民愿唯殿下马首是瞻。”
沈睿险些被气笑,“命案?你还真说得出口,呵,吾一向秉公执法,你凭什么觉得你自己有那个能力让吾徇私,还敢枉谈以后。”
宁予安抬起头看向沈睿,脸上神色看起来似乎极为认真,“那便从这极渊海盗开始,草民想要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为殿下所用,殿下不妨一试。若事成,还望殿下能为草民谋个一官半职,草民也好日后为殿下尽忠。”
“身负命案还敢得寸进尺,你……”
宁予安像是不怕死一样,紧接着打断道:“待殿下日后坐上储君之位,这些对太子殿下而言无足轻重。”
“砰——”
忽然,一个砚台猛地砸中宁予安的额头,墨汁沿着侧脸的弧线一滴一滴下落,染在粗布白衣上。
然而这人依旧笔直地跪着,无事发生一般,一动不动,连睫毛都未颤一下。
见此,沈睿拍了拍手掌,心情好了些许,又盯着宁予安这狼狈模样沉默半晌,冷笑道:“好,那吾便派给你一千水师,准予两日时间,届时若事不成,你将死无葬身之地。至于战船,你说你家世代为船匠,那或修或造,你自己想办法,听懂了吗?”
宁予安拜谢行礼,“殿下放心,草民自当不会辜负殿下信任。”
见宁予安顶着一张右侧都是墨汁的脸走出来,路过时还依旧对着他礼貌笑了笑,修茂瞬间嘴角抽搐,脸上的肉也冷不丁抖了几下。
屋内的传唤让修茂回过神来,心惊胆战地进去,胖脸贴上往日惯有的讨好笑容,“殿下……”
沈睿未抬头,目光紧锁着那布帛上的真切字迹若有所思,接着冷寒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派人去查探那宁予安究竟是何来路,是否当真背负命案,他家住何方,家中有哪些人,这些一五一十,都要查仔细!”
孤月高悬,银辉透过树梢倾洒而下,散布在地上如残雪一般。
宁予安在刺史府角落的水井中打了点水,蹲下身的同时袖中匕首随之滑落,她神色淡漠把衣袖割下一块当巾帕使,将右侧脸的墨水擦拭干净,从始至终,一双明眸无波无澜。
一道高大的黑影缓步靠近,宁予安此时背对着月光,正脸匿于黑夜。待那脚步声顿住,她嘴角勾起悠然浅笑,不着痕迹将匕首收回,随即站起转身行礼,“草民见过刺史大人。”
杨通眸色深深盯着宁予安看了一会,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带着不满轻哼一声,“你一个庶民,靠一张嘴便使得殿下命本官派一千水师给你,也是能耐。”
宁予安仿若未听出那嘲讽之意般,微笑道:“时不我待,殿下只准予草民二十四个时辰,刺史大人可否带草民去见见那一千水师,讨伐海盗之事要即刻行动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