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宁予安愣怔片刻才皱眉道:“大将军怎也出来了。”
陆旻嘴角勾起弧度,淡淡道:“你因何,我便因何。”
宁予安低头一笑,“这庆功宴本就为大将军而办,大将军就这么撇下众人离去,大家伙接下来恭维谁去呢。”
“现在众人的心思应该在三殿下身上才是。”
宁予安疑惑,“大将军何意?”
陆旻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婚事。”
宁予安恍然大悟,轻点着头,转念一想又道:“说起来大将军比三殿下还年长一岁呢,他们怎么不先操心大将军的婚事。”
陆旻幽深的眸子中闪过玩味之色,大言不惭道:“我岂是他们能高攀得起的。”
宁予安眉眼弯弯,笑出声来,“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将军与崔小公子交好,说起话来也很相似。”
“宁予安。”
“嗯?”
宁予安坐在园林石上仰头瞧陆旻,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叫她名字。
陆旻也一个纵身从廊道跃至湖畔,看她的眼神似笑非笑,俯首凑近她的耳畔,低语道:“记得初见时,予安兄还对本将军有惧意,现在都敢开玩笑了,嗯?”
温热的男性气息喷洒在脸颊,宁予安脊背一阵发凉,“说话就说话,你…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若是被人看见,还以为大将军你是断袖呢。”
陆旻闻言离远了些,看她的目光夹杂着探究。
宁予安则冷哼一声道:“大将军还好意思说,你那日的箭矢可是直接擦着我的身体飞过,一不小心我就会没命,能不害怕嘛?”
见陆旻深邃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宁予安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僵持许久,陆旻才浅浅出声。
“原是如此,”他嘴角绽开一抹笑容,戏谑道:“那我在此给予安兄赔不是,可好?”
语气一点都不真诚。
宁予安索性侧过脸去,懒得再看他,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就勉强原谅你吧。”
被宁予安说成“小人”,陆旻也丝毫不恼,并若有所思盯着她的脖颈。
感受到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宁予安回头不耐道:“大将军总盯着我做什么,莫不是我长得太好看了?”
只听见对方轻飘飘问了一句,“予安兄为何独钟于高领衣袍?”
宁予安脸上并未出现陆旻想看见的慌乱之色,反而坦然答道:“因为我有隐疾,不足为外人道,大将军一定要揭人伤疤?”
“哦,是我唐突了。”
陆旻依旧含着笑意,又说起另一个话题,“你瞧湖中那些鱼,都是极为罕见的珍稀品种,少府费了很大心力才将它们从五湖四海搜集在此。”
宁予安眼皮轻轻跳了一下,不知道这男人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想来大概不是好药。
她淡声应道:“是挺好看的,不过我不认识。”
“我还以为予安兄总会有一些认识的。”
“大将军说笑了,在下才蔽识浅,孤弱寡闻,哪能认识这些个珍贵鱼儿。”
“是么?”
“是的。”
陆旻眼角笑意更深,凝着她半晌后又悠然开口,“听闻予安兄自幼随父游历四方,不知都去过哪些地方?”
妥妥的试探。
宁予安拍了拍衣服站起身,“大将军为何对在下如此好奇,大将军再这样的话,予安都要想歪了。”
陆旻身量高大,宁予安站起来都要微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显得气势很不足。
就在气氛冷凝之际,修茂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他先笑着向陆旻见礼,再看向宁予安时,笑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宁予安,殿下找你。”
对比陆旻,宁予安此刻真心觉得沈睿的面孔突然变得非常可爱可亲。
她似是颇为无奈地遗憾叹气,而后俏皮笑道:“大将军,既如此,予安便先告辞了。”
看着她这装模作样的举动,陆旻微微点头表示理解,只不过他越发觉得,这个人,他之前见过。
宁予安跟在修茂身旁往沈睿寝居走去,开口问道:
“中官大人,现在宴席散了?”
修茂长吁一叹,没好气道:“嗯,大将军都提前离席了,大家自然也是没了多少兴致。”
“不是说在商量三殿下的婚事?”
话音才出的时候,修茂便忙张望了一下四周,确定无外人后,立即压低声音,“我跟你说,殿下现在正是因这事心烦着呢。”
为婚事心烦,无非是不满意又不得不接受。
宁予安隐隐猜测到了几分,“陛下是想让殿下娶哪位大臣家的女郎?”
修茂又是重重叹气,“廷尉钟柏年家的小女儿。”
“这……”
这景瑞帝可真喜欢与这位廷尉大人当亲家啊,廷尉钟柏年就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娶了大女儿,另外一个儿子还得娶小女儿……
而沈睿,自然是不愿意与沈苑同一个老丈人,依他的性子,娶正妃定会选择一个家世显赫,在朝堂上对他有助力的。
宁予安内心暗暗嘀咕,掀了掀眼皮不言语,表情复杂。
就在此时,修茂又道:“而且啊,先且不论我们殿下本就与廷尉相处得不太融洽,就他那小女儿钟如沁,也是个豪爽性子,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表达对大将军的倾慕。你说这…唉,殿下本来就不太乐意这门亲事,这还是个心里有别的男人的女人,便更不能容忍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宁予安听完竟有些想发笑,但还是忍住问道:“此事到底因何而起,怎么好好的庆功宴,突然提起婚事来了。”
修茂更是气愤,“还不是那爱女心切的钟柏年喝多了,突然主动问及大将军可有中意之人,大将军哪会听不出那老狐狸是何意,于是趁钟柏年后面的话尚未出口,以身体不适为由退场了。”
宁予安挑眉,“然后陛下便顺水推舟欲撮合殿下与那廷尉的小女儿?”
修茂重重点头,险些把陛下过于偏心这几个字给说出来了,哪有人让自己的亲儿子接烂摊子的。
……
夜色渐深,沈睿今晚喝了不少酒,俊脸薄红,眼睑耷拉着,楚瑶身着一袭双蝶千水裙,在他身后为其轻轻按揉着额头两侧,以缓解头疼。
美人那动人双眸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心疼,看得人心弦微颤。
宁予安只看了一眼便被修茂轻咳警告,垂下脑袋。
察觉到来人,沈睿蓦地睁开眼,握了握美人的纤手让她退下,而后睨向宁予安,“你干什么去了,去这么久。”
宁予安垂着头,半带正经道:“回殿下,予安今夜宴席吃撑了,出去走走消食,一不小心便久了些。”
知道沈睿不悦,宁予安又主动慰问道:“殿下似乎情绪不佳,是发生了何事?予安一定尽力为殿下排忧解难。”
“怎么,修茂未说与你听?”
冷森森的语调吓得修茂抖一寒颤,急忙贴笑解释道:“殿下,奴婢方才回来途中就与宁公子说了。”
宁予安笑得生硬,“那,殿下是想要予安搅黄这婚事?”
沈睿眸中浮现哀伤,“吾方才不好当着百官的面回绝父皇,只推脱说婚姻之事干系重大,需要双方慎重考虑后再决定,因此惹了父皇不悦。”
景瑞帝向来不喜人忤逆自己,儿子也不例外。
但毕竟是亲儿子,说不定过段时日就会消气,无需如此在意。
当然,这话宁予安只敢在心里说说,口头自然得宽慰道:“殿下放宽心,陛下向来疼爱殿下,怎会生殿下的气呢?定是殿下多虑了。”
“呵,”沈睿冷笑一声,睨向宁予安的目光更是阴鸷,“以后此类的话不要再说。”
“是,因为母亲得宠,吾自幼吃穿用度都比其他皇子公主还要奢贵,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时间便让人往吾这里送,就连去年及冠礼,还特意为吾挑两名妩媚侍妾,皇恩浩荡给予吾这般纸醉金迷……可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因为对难当大任的儿子才会如此?!!!”
“啪嚓——”
紫檀木食案上尚未饮用的醒酒汤被袖风扫落在地,瓷碗四分五裂,汤水洒了一地狼藉,汤匙滚落至宁予安鞋履旁,修茂被吓得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
宁予安神情依然平静,只直直地盯着抱头蜷缩在丝织坐垫上的沈睿,让人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不多时,宁予安在修茂震惊的眼神中缓缓朝沈睿走去。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慢慢轻抚脊背,无声慰藉着,待沈睿情绪稍微稳定那么一点点,她才低声道:“殿下的委屈,予安都明白。”
她的嗓音很是轻柔和缓,安稳得让沈睿有那么一些失神,怒火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消散不少,他抬眸看向她,像一个迷茫无助的孩子。
“你明白?”
“是,予安明白。”
沈睿对上她认真的眼神,又自嘲地笑起来,“从小到大,父皇对我,说好听点是溺爱,难听点就是难成大器,不值得耗费心神教养。而沈子昑,大家都说父皇对他严苛、要求高,但那何尝不是把他当作继承人一样培养呢?上次极渊海盗之事,我本来以为自己好不容易终于向父皇要来了机会,可其实不是的,父皇还是为了考验沈子昑,我不过就相当于那练箭用的靶子。”
“对于婚事,沈子昑可以自己选择,我却要接收父皇权衡利弊后扔给我的决定,他让我娶钟柏年的小女儿,不过是不想让我得到其他大臣的助力,不想让我与沈子昑作对……”
沈睿一股脑地把心中的那些怨愤尽数发泄,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蔓延着莫大的苍凉。
修茂听得也哀伤了起来,抬袖擦了擦泛湿的眼角,他比殿下年长七岁,陪着殿下长大,他虽然会怕殿下暴怒的模样,可扪心自问,殿下从未亏待抑或是打骂他,他又怎会不忠心,不因殿下的难过而难过?
“蓝田县一事亦然,我听你的话去上告了,可结果呢?父皇他根本置若罔闻,除了拨款赈灾,他就没打算要处理虞侯一行人……”
“殿下,”宁予安轻声打断,微笑道:“予安说过,蓝田县之事无论如何都会与殿下一起面对,殿下不是一个人。陛下也并非熟视无睹,其实他心里比我们还要在意,还要急切,他只是在等时机。”
沈睿不解,“什么时机?”
宁予安灵动的双眸中带着一丝神秘,故作玄虚问:“殿下相信予安吗?”
这调皮的模样让沈睿想发笑,但他刚刚还那么丧气,现在就变脸实在太没面子,于是强忍着偏过脸去,赌气一般说:“不信。”
修茂见此情景也笑了,回想这些日子的相处,不由暗叹宁予安真有本事,哄殿下就跟哄小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