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
景瑞帝高坐于龙椅之上,眉宇轩昂,那看似温和的笑容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仪,凝着底下人的目光晦冷交织。
待宁予安言毕,四下寂然。
良久,景瑞帝才沉声道:“如你所言,此事乃是檀氏所为?”
“是。”
景瑞帝眼眸眯起,嘴角轻轻一撇,似笑非笑,“你是说,她一介妇人,久居深宫,还能豢养死士?”
宁予安提醒道:“陛下,檀夫人的背后,还有整个檀家。”
听到想听的回答,景瑞帝面容上有了些许满意之色。
檀氏原本只是淮地一县令之女,他即位后,念及檀氏与自己相伴多年且诞下六皇子,这样的嫔妃母族太落魄他脸上也无光,于是便给檀氏父兄都升了官,对檀家这些年打着皇亲名号耀武扬威之举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谁知这些人竟大胆到敢干涉立储之事。
这属实不能容忍。
默声片刻,威严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传旨下去,将檀氏打入冷宫,檀家上下均废黜官职,发放边疆。”
“喏。”
李荣神情严肃,连忙带着人躬身行礼退出大殿。
景瑞帝的目光再次落在宁予安身上,“今日在你来之前,子玄也来找过朕。”
宁予安微低着头,浅笑接话,“想必三殿下是为蓝田县之事。”
景瑞帝眸色深沉,意味不明地问道:“蓝田百姓遭水患多日,朕却全然不知情,你说,朕是不是一个失败的皇帝?”
宁予安笑意一滞,而后轻声道:“陛下上承天道,下统臣民,日理万机无暇晷,自然很难注意到那些潜伏在角落里的阴暗,倘若陛下一人便能事事周全,那还要选拔人才为官做什么。”
不得不说,宁予安很会奉承得恰到好处,她说出的话不似身边那些宦官嫔妃们平庸,有种高雅之感,确实能让他愉悦不少。
似是感觉到帝王心情变化,宁予安接着道:“陛下可知虞侯他们如此嚣张,并不仅仅是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
景瑞帝眉梢挑起,透着期待,“那你倒是再讲讲,还因为什么?”
宁予安:“回陛下,予安以为这还源自于我朝如今选官制度的弊端,陛下也曾言,先前裴思均推举的人大多连予安都不如,那可想而知背后还埋没了多少人才。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地方官员选举权被少数公卿大臣和望族控制,许多人都通过行贿亦或靠关系谋得职位,而这些人入仕后也会对当初推举他们的人感恩戴德为之效命,因此朝堂之上才会出现官僚抱团,这无疑对陛下龙威不利。”
“陛下对十方评赞赏有加,重用在十方评出彩者,足以见陛下圣明之心,陛下想选拔出真正有才识的人为官。”
“变革通弊,以应时势。”景瑞帝忽地念出这句话,略微含笑道:“这是你那日在十方评说的话。”
“是”
景瑞帝目光尖锐起来,“那你认为,应如何变?”
宁予安眼神坚定,脱口而出的四个字沉稳有力,“改革官制。”
***
闹了半天,檀夫人与邛僰原来并无私情。且,整件事均出自檀夫人与檀家之手。
沈苑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有那么一些淡淡的失落,之前所做的一切原来不过是虚惊一场。
像是有一根刺扎着心脏,让他更加好奇,昨夜宁予安与邛僰都聊了些什么。
赵一杏与邛僰私交甚笃,他昨日对赵一杏下批捕令威胁邛僰,无异于是主动去得罪皇帝近臣。
头疼得紧,思虑至此,沈苑撑着额头喊道:“来人——”
马上有随侍从门外入内,单膝跪地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沈苑叹了口气,“传吾命令,将赵一杏放了。”
侍从错愕,“殿下,纵使刺杀案与赵一杏无关,但他从督吏府假死逃脱亦是大罪。”
沈苑自嘲一笑,睨他一眼,“那还是邛僰助他逃脱的呢,难不成你还要吾去治这位太卜令的罪?”
“属下明白了。”
侍从瞬间领悟过来,随后忙不迭离去。
日昃时分的晖光穿过门扉,洒下层叠金影,整个屋子晦明交织。
“宁予安……”
沈苑缓声念出这三个字,眸中虑色愈深。
几日后。
大将军招降攸国凯旋而归的庆功宴在新建成的离宫泉韵宫举行。
此时宴饮还未正式开始。
王公大臣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说着些相互恭维的话语,似有若无的目光却不断瞅向大殿门口。
有人按耐不住小声询问,“大将军怎么还没到?”
作为今夜宴会的主角,也是大部分官员最想巴结阿谀的对象,自然是会被翘首以盼。
马上有人嘀咕道:“说不准是与陛下一同过来呢。”
本是随口而出的话语,岂不料立马应验。
宦官尖细马上响彻在大殿,“陛下驾到——”
众臣跪拜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于帝王侧后方与其一道而来的矜贵身影,正是大将军陆旻。
陆旻,字羡之,表字如其人,陆羡之仿佛生来就是被人钦羡的,俊美无俦的容貌,在军事上用兵出神入化的能力,帝王对其不亚于皇子的宠爱,再到如今才二十二岁便荣封大将军,位比三公的地位,每一样都足以令人惊羡不已,纵然他本人看起来总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可正是因为其无欲无求,却又什么都拥有,才更会令人生起嫉妒之心。
感受到一道灼灼视线从自己身侧经过,沈睿半回头看向宁予安,揶揄出声:“宁予安,你知不知道你眼珠子都快长羡之身上了。”
宁予安闻言却没有很大反应,眼睛一眨不眨,只淡淡“哦”了一声。
这让沈睿更加气闷。
景瑞帝一撩衣袍就坐于高台主座,龙威赫赫,吩咐众人落座。
宁予安视线从陆旻身上收回,落于帝王左侧的空位上。
宁予安弯着腰悄悄往前行了两步到沈睿身旁蹲下,扯了扯他的衣袖,“殿下。”
沈睿面露嫌弃,“做甚?”
宁予安眨了眨眼,问:“皇后殿下怎未出席?”
许是宁予安说话的声音不够低,被隔壁桌听见了。
沈苑温声答道:“皇后殿下凤体抱恙,在静养,这些年一直很少露面。”
宁予安点点头,眸中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丝担忧,被一直低垂着眉眼瞧她的沈睿给捕捉到了。
他越发觉得宁予安那双眼睛,根本不应该长在一个男人脸上,羽睫纤长,明眸似水,太具迷惑性。
见沈睿一直打量自己,宁予安有些不自在,给他杯中斟酒。
他晃了晃神,良久才不咸不淡开口:“宁予安,平日里若是没什么事,可以多去近近女色,别脑子里总想些不该想的。”
宁予安汗颜,这都什么跟什么,又想到他上次在马车上说的话,她内心忍不住慨叹,三皇子殿下的思想十分与众不同。
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殿下,我就是没见过世面,想单纯地一睹皇后殿下凤颜罢了。”
“嗯,”沈睿喝了一口酒,余光扫视她一眼,“确实单纯。”
宁予安:……
沈苑一直听着他们说话,此刻也不禁轻笑出声,“未曾想三弟和予安平日里的相处方式竟是如此有趣。”
有趣……
沈睿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时无言以对。
宁予安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她和沈睿,说是冤家还差不多。
沈苑见此微微挑眉,又看向宁予安,问:“予安,听闻尚书令有意向陛下举荐你入御史台,你是怎么想的。”
宁予安想了一会才道:“承蒙陛下与尚书令大人厚爱,予安也觉得御史台比督吏府更适合自己。”
沈苑笑了笑,话语却隐隐透着深意,“督吏府直接听命于陛下,日日在刀尖上行走,予安生得清秀儒雅,才思敏捷,确实更适合做文臣。”
虽然眼前的男子表面态度和善,但宁予安何尝看不出来沈苑已经对自己生了芥蒂,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琼林玉宴,觥筹交错,酒过三巡,随着舞乐声起,舞女们迈着婀娜步伐进入大殿,美人身姿曼妙,媚态横生,看得一些官员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当然,大部分人还在高谈阔论。
说来说去,话题的中心都是陆羡之,宁予安吃饱喝足后觉得没劲,想着这泉韵宫乃最新建成,她都没好好欣赏过,于是拍了拍沈睿肩膀,随意知会他一声便自己溜了出去。
泉韵宫位于朝翎城外漪华苑内。
漪华苑地跨四区县境,六水出入其中,其规模宏大至可容纳千乘万骑,乃乾高祖始建,现今经景瑞帝扩建。
作为漪华苑中最大的宫室,泉韵宫布局严整恢弘,亦多有山池之点缀,甘泉自山涧潺潺而下,风吹叶落,声比钟磬,当真称得上“林籁泉韵”四字。
这里的每一处,都是精心设计打造,耗费精力钱财众多,而蓝田百姓,连遮雨陋室都没了。
真奢侈,真讽刺。
宁予安翻过九曲回廊的红木栏,依着被美人蕉环绕的园林石坐下,漫不经心地拾起几块石子,赌气一般往湖中心扔去,激荡起圈圈涟漪,一如她现在的心境。
许是今夜心绪混乱,以至于有人跟来都不知道。
那低醇好听的男子嗓音蓦然从身后响起时,她心中还咯噔了一下。
“予安兄好雅致。”
宁予安错愕回头,一眼便瞧见那张面如冠玉的俊颜,颀长身姿在月光蕴染下恍若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