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碧螺正在赶制过冬衣物,侍女芷月进来传话,说昭君在王庭外的树林里等她。碧螺心中纳罕,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去找昭君。
林中四下无人,昭君一脸严肃,手里握着巫医们值班的记档,对碧螺说:“我查过乌孙二王子离开王庭那天的记录,他包扎伤口用的布帛和药膏是你取来的。可为什么却有人对我说,他亲眼看见给二王子送药的人是佩纹?”
碧螺脸上闪过一丝惊恐,旋即又平静下来,微笑着跟昭君解释:“公主是问这件事啊。那天的确是我取了布帛和药膏,可我突然肚子不适,就把它放在我的帐里,等我如厕回来,佩纹说,她怕送晚了会耽误事,就好心替我送去了。您也知道,佩纹跟我住在一起,她向来最是个热心肠。”
昭君语气凌厉地反问道: “可这回不同,乌孙二王子对佩纹……她怎么可能愿意再多看那个人一眼?!”昭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一字一顿地,问出了令她忧惧不安的问题:“碧螺,我问你,佩纹的死,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碧螺露出悲愤交加的神情:“当然有关系!咱们大汉女子向来恪守贞洁。出了那样的事,她心里一直很难受。前段时间,我每天都开导她、安慰她,原本看她情绪已经稳定,我以为没事了,可谁知……”说着,用袖口拭泪。
昭君打断了她: “碧螺,你别跟我演戏!倘若这些话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我或许会信以为真,但是你——”她顿了顿,目光冷峻逼视着碧螺,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就不怕匈奴人追查起来,而你我却毫无防备吗?你要是还想留在我身边,就必须对我说实话。佩纹送去的布帛和药膏,可有异样?乌孙二王子的死,是天意,还是人为?!”
碧螺深吸了一口气,犹豫片刻后,低声说道:“公主,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了你。乌孙二王子的死,是大汉天子之意,算是天意吧。”
昭君怔住了:“大汉天子……可你这样做,稍有不慎就会把匈奴拖入泥潭。单于如今正在跟屠耆打仗,万一乌孙察觉是我们害死了二王子,到时候,匈奴就会腹背受敌!”
碧螺针锋相对:“可谁让他呼韩邪贪得无厌!他想统一匈奴也就罢了,竟然还妄想插手西域!当初他落魄之时,是咱们大汉对他以礼相待,还支持他夺回王庭。如今他春风得意了,就敢挑衅主子,试图动摇大汉对西域的控制,这绝不可能!解忧公主在乌孙苦苦经营了四十多年,才终于让乌孙投靠了大汉。而乌孙二王子向来亲匈奴排斥大汉,他休想坐上昆弥之位!”
昭君辩解道:“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乌孙大王子卑鄙无耻,给他的亲弟弟下药,这才有了二王子的暴行。单于扶持二王子,是因为大王子的德行根本不配做昆弥。”
“德行??”碧螺哑然失笑:“公主,你把单于当成饱读圣贤书的圣人君子了吗?他是个匈奴人,而且是大权在握的君王。你好好掂量掂量,在他的心里是礼义廉耻重要,还是匈奴的利益重要?”
昭君争辩道:“可这也不是你心狠手辣的理由!佩纹是你的好姐妹,你怎么忍心亲手将她推入绝境?!”
碧螺闻言,终于火冒三丈:“我心狠手辣?我是逼不得已!当年的解忧公主,三言两语就能笼络住翁归靡的心,让他爱屋及乌与大汉亲厚,孤立匈奴,所以冯嫽才不必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公主,你心高气傲,不把单于的宠爱放在心上,可你有没有想过大汉的百姓?死了一个佩纹,你心疼了、难受了。呵,若是有朝一日呼韩邪率兵攻汉,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马革裹尸的将士,你会心疼他们吗?!公主,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张口单于、闭口匈奴,你忘记你自己是汉人了吗?难道大汉把你嫁过来,就是为了让你跟单于赌气,然后当个低三下四的医女、给匈奴人瞧病的吗?”碧螺一把夺过昭君手里的记档,狠狠摔在地上。
昭君闻言,犹如五雷轰顶,愣愣地一言不发。
碧螺也渐渐平静下来,继续解释道:“我让佩纹去送沾染瘟疫的布帛,一则是想给她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二则是怕万一匈奴人察觉,他们也只能想到是复仇,到时候您再替她求求情,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我原本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可谁知,这丫头的心性竟然如此软弱,从那以后她就夜夜梦魇。最后听说乌孙二王子死了,她觉得自己手上沾满了鲜血,竟然寻了短见。”
昭君静静地听完问道:“她是自寻短见,还是有人,杀人灭口?”
碧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公主明鉴,佩纹与我一向要好,我怎会忍心害她?您要是不信,我碧螺愿对天起誓,若是我杀人灭口,就让我浑身长疔,烂成酱,不得好死!”
昭君闭目长叹,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左贤王似乎对此事颇为关注,你可别露出马脚。好在就算匈奴人疑心,也多半查无实据。你对西域和匈奴的局势倒是洞察透彻,是谁教你的?”
碧螺答道:“西域都护郑吉麾下的副校尉,是我的亲哥哥。”
昭君点点头:“难怪。”
这天下午,在汉地漂泊数年的先贤禅回到了故乡。是夜,穹庐大帐灯火通明,单于和先贤禅以及其他诸位旧臣觥筹交错,热闹非凡。酒过三巡已是夜半三更,诸位大臣已喝得酩酊大醉,依稀离场,独留下单于和先贤禅继续说话。殊不知,危险就在这时降临了。
“报——!南部边境急报!”一个士兵低头向单于禀报。
“嗯,拿来我看。”就在单于打开羊皮卷时,他忽然发现身边这个送信的士兵在悄悄的拔出腰间的刀!说时迟那时快,单于向后一跃,同时将羊皮卷扔向刺客的脸堵住他的视线,躲过了向他挥舞而来的刀锋,转身去找刀架,却发现自己的兵器不翼而飞。
刺客的刀锋又险又疾,单于赤手空拳只能躲而不能攻,几个回合下来,把一旁的先贤禅急的直冒汗,他大声疾呼:“快来人呐!抓刺客!”可进来的是卫律。
“卫律,你可算来了,快去帮帮单于抓刺客啊!”先贤禅急忙道。
“单于武功高强,区区一个刺客不是他的对手,倒是您先贤禅大人,您一把年纪又是王庭的贵客,若是被刺客伤了一点半点,单于必然会怪罪的,我还是保护你吧!”卫律挡在先贤禅面前,不让他插手。
只见单于从地上抓起一把碳灰用力一捏,挥到殷如墨脸上迷了他的眼睛,殷如墨的刀瞬间慢了下来,单于趁机一把将他的刀锋按在桌子上,四目相对的刹那,他惊觉这张脸十分的熟悉,问道:“为什么杀我?!”
“我与你有杀父之仇!”
“你父亲是谁?!”
卫律突然插话:“单于我想起来了,就是他带走了昭君阏氏!”
单于心头一震,“你和昭君?”埋藏许久的记忆被一一唤起——那年他到长安和亲,夜访昭君家,却意外看到昭君和这个男人在庭院中琴笛和鸣,好不和谐……
高手对决,稍有分神,便有性命之危,果然殷如墨趁机步步紧逼,单于避之不及,眼看就要丧命,先贤禅情急之下一把夺了卫律的刀,二人合力这才将殷如墨击倒,然而先贤禅已身负重伤。此时,侍卫们已闻声赶来。
“快叫巫医来,为日逐王医治。” 单于命令道。
“单于…单于…那刺客是…是我儿……”日逐王挣扎着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说道,然后便昏过去了。
“把他押下去!我要亲自审问。其余在场之人,一律软禁!”单于命令道,他认定这绝不是简单的复仇,而是一张已经周密布置许久的大网他决心严查。
娄里受是单于的亲信,他奉单于密令,循着蛛丝马迹找到的殷如墨在王庭附近的藏身之所,仔细搜查,发现了一封用匈奴语写的呼韩邪军队、瘟疫、粮草情形的密信,此外,在屋子的角落里还发现了一张小小的绢帛,里面包着一枚匈奴女人的耳钉,绢帛上面写着几个娟秀的汉文小篆:“如有事我随时送信与你勿挂”,字条被仔细地卷起藏得很隐秘,看得出殷如墨很珍惜,明知可能露出马脚却仍不舍得丢掉。
“如此看来,我们几乎可以确定,殷如墨就是替安插在我们王庭内部的奸细,给屠耆传讯的信使。”单于坐在炭火前,将信递给身边的诸位大臣传阅。
“这张汉字锦帛和匈奴耳钉的主人,会不会就是安插在王庭内的间谍呢?这封密信就是她写的,可如今在王庭里会写汉字,又戴这种耳钉的人只有……”
心直口快的土金浑道:“昭君阏氏的父亲在原阳军部冯奉世麾下任要职,她上次又与那个刺客私逃回汉!”
“左依稚兹王,此事你怎么看?”单于闭目倚靠在铺着虎皮的王座上,剑眉紧锁,询问一直未出声的左王。
左依稚兹王从未见过单于这般一筹莫展,平日里他所熟知的单于英明果决,即使大兵压境也照样临危不乱。但只要一牵涉到昭君阏氏,他就变了个人似的,这样下去恐怕……左王心中倍感担忧。
“单于,昨日右育犍王从西北传讯,在屠耆老巢里发现了几封与汉朝串通来往的书信。依臣看来,您兼并屠耆部落、统一匈奴是大势所趋,但汉朝有些人恐怕会因此不安了。虽然我们已经与汉朝和亲,但匈奴内部如今的格局与和亲之时已有不同,汉人有句俗话,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嗯,你说的有理。汉朝历朝历代皇帝都希望我们匈奴内乱,相互制衡,这也是他们一贯的手段。但我有一点始终不明白,殷如墨既然是信使,收到如此重要的信函,不星夜兼程去送信,竟然开小差找我报杀父之仇?还将信函丢在自己的处所?这又如何解释?”单于迷惑不解。
“一则报杀父之仇,二则趁群龙无首、王庭内乱之时带走昭君阏氏,一举两得!”娄里受道。
单于的脸再次黑了下来。“在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之前,还不能妄下结论。你们去看看日逐王吧,我要亲自审讯殷如墨。”
“单于,”左依稚兹王叫住了正欲离开的呼韩邪,单膝跪地,一手放在胸前请命,“恕臣斗胆,倘若此事真与昭君阏氏有瓜葛,请单于以大局为重!”
“我已经说过!在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之前,不可妄下结论!”单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但旋即平静下来,“若她真敢背叛匈奴,”单于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决心“那就,按律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