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记挂佩纹的事,她看到乌孙二王子神采奕奕地走出穹庐大帐,心想单于议事已毕,便打算去穹庐大帐找单于。正准备进去,碰巧雕陶莫皋王子从里边出来。
“左贤王安好。”昭君行礼。按照匈奴的规矩,左贤王作为单于继承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昭君作为庶母也必须向他行礼。
“昭君阏氏不必多礼。”雕陶莫皋道:“你放心吧,此事已经妥善解决,乌孙二王子也已经答应放过那个汉族侍女。”
“那就好,多谢左贤王告知。”昭君如释重负,正准备进穹庐大帐,雕陶莫皋却叫住了她。
“阏氏就不想问问,我阿爸是用什么样的条件换回了你的侍女。”
“左贤王请讲。”
“乌孙二王子请求匈奴为他夺取昆弥之位提供帮助,共同对付受汉朝支持的乌孙大王子。阿爸同意了。”
昭君讷讷不言,没想到这个暴徒竟然捡了这么大的便宜!
雕陶莫皋似乎看穿了昭君的心思,他云淡风轻地说道:“乌孙大王子自幼被你们汉朝的解忧夫人养在身边,而二王子的母亲只是一个匈奴舞姬。就算没有昨天的事,阿爸支持乌孙二王子,对付大王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昭君抬起头看向雕陶莫皋,他的容貌线条酷似单于,唯一不同的是他波澜不惊的神色,昭君从他的脸上总是读不出任何情绪,她问道:“左贤王有话不妨明言。”
“匈奴与汉人和亲,前前后后也有十几次之多。可哪一个汉人公主的儿子能在我匈奴建功立业?这背后的原因,你心里可明白?”
“……对异族的忌惮?”昭君轻咬嘴唇,小声的憋出了这几个字。
雕陶莫皋用眼神向昭君表示肯定,“上一次多亏阏氏救了我的妻儿,作为报答,我给你一句忠告。”
“左贤王请讲。”
“匈奴大臣们对汉态度的分歧由来已久,如果阏氏过于出挑,一不小心卷入其中,只怕会成为排汉党攻击亲汉党的靶心。到时候,阿爸未必还会像现在这样护着你。”
可是,昭君的脑子还停留在单于扶植乌孙二王子对抗汉朝这个话题上,完全没跟上雕陶莫皋的节奏。
雕陶莫皋见她愣愣地不说话,叹了口气道:“我还有事,阏氏请自便。” 说完便走开了。
昭君孤零零地站在穹庐大帐前,半天没回过神来。她没有再去找单于,而是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毡帐,把碧螺叫到身边,伏在她的耳朵上说道:“单于打算扶植乌孙二王子登位,而我大汉一直属意于立解忧公主抚养的大王子做昆弥。碧螺,你说这对大汉,对匈奴,会意味着什么?”
碧螺沉思半晌,答道:“我朝自武帝以来便一直联合乌孙、车师等国共同对抗匈奴,这才维持了西域长期的势力平衡。万一,乌孙下一任昆弥改变了对匈奴的态度,只怕西域局势将生变数。”
“碧螺,不如你想办法给南边带个话,让大汉朝廷早做准备?”昭君低声说道。
“等消息送到汉朝,怕是来不及了。”碧螺眉头紧蹙。
夜幕降临,昭君一边煮着奶茶,一边盯着咕嘟咕嘟泛起的泡泡发呆。她回忆起当年汉宫讲学的先生说起过解忧公主的故事。解忧公主温婉动人,足智多谋,乌孙王翁归糜因宠爱解忧而对汉朝爱屋及乌,致使乌孙完全倒向大汉一边,断匈奴右臂,西域也因此维持四十余年的安定,解忧公主之功不亚于千军万马。倘若亲匈奴的乌孙二王子日后取代了亲汉的大王子登上乌孙王位,西域的局势又将失去平衡。昭君内心思忖,此时自己是不是应该出面劝劝单于,阻止他插手乌孙内政,可是该以什么样的理由呢?
正当昭君发呆时,帐帘被掀起,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她抬头看去,竟是单于进来了。
昭君对单于的到来有点意外,自从二人冷战以来,单于便没再来过昭君的毡帐。但她还是收敛起思绪,含笑相迎:“单于,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我帐里奶茶的香味把你吸引过来了?”一面走上前,替他解开披风。
单于对昭君的体贴也有点意外,他微笑答道:“是啊,没有人比你熬的奶茶更好喝了。昭君,事情我已经解决了,你好好安抚那个汉族侍女,乌孙二王子不会再找她的麻烦了。”
“我下午就听说了。单于,多谢你。”昭君为单于倒了一杯奶茶。
“你我之间不必说谢。嗯,味道不错!”单于在桌边坐下,接过奶茶尝了一口。
“单于,我还听说…你打算扶持乌孙二王子争夺昆弥之位…这可是真的?那乌孙二王子敢在匈奴王庭肆无忌惮,说明他根本没把匈奴法度、没把你大单于的尊严放在眼里。”昭君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单于闻言,突然警觉起来,但又装作若无其事:“嗯,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我扶持乌孙二王子夺嫡这种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昭君听单于说话变得慢条斯理,她紧张得头皮发麻,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单于怀疑。她仔细观察着单于的表情,回答道;“我今日下午本想去穹庐大帐找你,碰巧遇见左贤王从里面出来,是他告诉我的。”
“哦,这样啊。你继续说。”单于稍稍放松了一些,端起奶茶碗,轻轻地吹上面的热气。
“单于扶持那样一个恣意妄为的暴徒,难道不会有损你的声誉吗?”昭君看着单于,心里忽然很害怕,她赶忙补了一句:“昭君一介女流,本不该妄言国家大事。要是哪句话说的不对,还请单于不要见怪。”
“不,昭君,匈奴跟汉朝不同,阏氏有资格参与国家大事,你这不是妄言。”单于放下碗,仔仔细细端详了她半天,将她所有的紧张、拘束全都尽收眼底,然后说道:“昭君,抬起头来,看着我。”
昭君抬起头来,她以为自己已经装得足够坦然淡定了,谁知单于突然伸出食指敲了她的鼻梁,把她吓了一跳。
“昭君,你的心事全都写在脸上。你不就是嫌我没有惩治那个暴徒替你出这口气吗?你,你要是冲我撒泼耍赖,说不定还管点用。摆出一副大臣向单于进言的样子,讲了两条无足轻重的理由,不仅笨拙,而且无效!我要是不采纳,你还能怎么办?”
“……”昭君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但心里却放松下来,幸好幸好,他没往政治立场方面想。
单于脸上已有愠色:“说,我要听你的心里话。你要再敢弯弯绕绕,说那些没用的,我现在就把那个汉族侍女交给乌孙使臣处置!”
“我……”昭君心里懊悔,自己怎么这样笨,她咬咬牙下定了决心,“好!这可是单于你要听的,我若是说了什么僭越的话,你不许生气!”
“你说,我不生气。”单于道。
“此事倘若发生在旁人身上,发生在逐鹿王子的母亲身上,她或许还有资格对单于撒泼耍赖,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是汉人,佩纹是汉人,当今的乌孙王储也是被汉人一手养大的。汉匈数代恩仇,积怨已久,我不敢奢望匈奴人会对汉人报以对待同胞的怜悯和善待。”昭君看到单于脸上的惊愕一点点放大,“所以,今日之事,单于若是不答应,那我也…毫无办法……”直到说最后一句话时,她的气势突然变得颓唐,重新低下了头。
单于静静地听完,许久才开口说道:“我若因为你是汉人而对你有任何偏见,就不会立你做阏氏,更不会让你掌握王庭全部的巫医。”
昭君缓缓抬头,望见他眼中淡淡的失落。
单于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扶持乌孙二王子吗?因为昨晚他的恶劣行径,其实是他的哥哥,当今的乌孙王储,给他下药导致的。”
昭君倍感意外。
单于继续说道:“身为王储,未能担起为国事奔走的重任,此其一。他自己担不起,也不让旁人担起,嫉贤妒能,此其二。残害自己的手足,害他的亲弟弟瞎了一只眼睛,残暴不仁,此其三。乌孙王储星糜,他根本不配坐上昆弥之位!”
难道这就是汉朝想要扶持的王储?难道这就是解忧公主一手抚养长大的继承人?昭君心中感慨万千,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你说的没错,汉匈数代恩仇,积怨已久,但信任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我不敢说所有的匈奴人都对汉人毫无成见,但至少我呼韩邪,判断一个人值不值得信任,只看他的心在不在匈奴,我不管他过去生在哪里。”
昭君被单于说服了,她赞许地点了点头:“单于你说的对,就像大汉先帝封了日逐王先贤禅大人为归德侯,给予他绝对的信任,让他留在原阳为汉匈友好做了很多事。”
“昭君,日逐王的心在汉朝,所以汉朝皇帝愿意信任他。那么从汉朝嫁到匈奴的历代和亲公主们,她们的心又在哪儿呢?”单于端起了奶茶,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们的心当然在匈奴了。”昭君不假思索地答道。
“真的吗?”单于盯着她,眼神中带着紧张和热切的期待。
“当然了,她们在匈奴生儿育女,度过余生。她们的心自然会与儿女们心系一处,心系在匈奴。哪一个母亲不是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孩子呢?所以嘛,很多时候匈奴人对异族的忌惮,实在是多此一举了。”昭君撇撇嘴。
“那如果她们没有儿女,或暂时没有儿女,但汉地却有她们的亲人,还有,‘割舍不掉的故人’,又当如何?”单于继续问道,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带着戏谑的口吻说出了‘割舍不掉的故人’这个词。
一提到亲人,昭君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王老爷子还没给她带信回来,也不知母亲到底病没病,婉儿前些日子也被她连逼带劝地赶回汉朝——她不愿让婉儿为自己主持治疗瘟疫而担心。昭君忍不住低下头去,咬了咬嘴唇,细密的睫毛扑闪着,纤纤玉手轻绞垂在胸前的发丝。
单于脸上的喜悦荡然无存,他眼睛里压抑着暴躁,还有深藏的忐忑不安:“昭君,回答我!”
昭君听出他是在试探自己,她心里冷冷地想着,血直往上涌,抬起头来正视着单于的眼睛,义正辞严地告诉他:“她们的心当然也在匈奴,和匈奴善良淳朴、渴望和平的百姓们在一起。”
单于微怔片刻,苦笑了两声,眼中的热切期待熄灭了:“嗯,说的好。你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
半月之后,昭君正在穹庐大帐和单于谈论疫病之事,忽然,信使进来禀报:“报告单于!从乌孙收到消息,乌孙二王子伬糜左眼伤口感染瘟疫,不足数日便不治而亡。乌孙昆弥震怒,命大王子星糜跪在祖庙忏悔,然大王子抵死拒不承认谋害二王子。”
“知道了。”单于淡淡道。但昭君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遗憾之色。
同一天夜里,被□□的侍女佩纹也投缳自尽了,汉朝随嫁宫人们都惊心骇瞩。
参考文献:《从敦煌汉简看汉匈西域之争》 张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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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失败的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