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遂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的他仍是披挂铠甲、手握长枪的原阳军部赵校尉。傍晚时分,城门紧闭。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向塞北眺望,突然,地平线处飘起的沙尘引起了他的警觉,他马上命令站岗的士兵:“马上去前方一百里打探!”
果然不出他所料,远处翻滚的沙尘渐渐遮挡了地平线上的夕阳,黑压压地朝原阳城袭来。
父亲冯奉世将军、副将王襄将军都披挂好了铠甲,与他并立于城头。烽火台上,狼烟滚滚。
“报!全体原阳军民已做好战时警戒!”
“弓弩手准备!”
“投石手准备!”
“火把、热油准备!”
随着父亲一声声号令,赵遂觉得自己的血管快要炸裂了,紧握着长枪的手指尖按成白色,但他不是恐惧死亡,而是被保家卫国的豪情鼓舞着。
黑压压的匈奴骑兵很快向城门逼近。箭弩如雨点般射出,只听见战马凄惨地嘶鸣,匈奴骑兵应声倒地;伴随着投石手们“一、二、三”的口号,巨石从高台上箜隆箜隆地滚落下去,犹如春雷般震耳欲聋。紧随其后,熊熊燃烧的热油倾斜而下,犹如一条条张着血盆大口的金龙,令敌军闻风丧胆。
可就在赵遂认定这场战争很快就能胜利结束时,突然一个士兵满身是血、气喘吁吁地高喊:“将军!有内鬼!城门被打开了!”
“什么???”冯将军、王襄和赵遂异口同声,惊骇不已。
战场上的情形瞬息万变,刚才匈奴骑兵还溃不成军,转眼间竟然占了上风。一支箭镞朝冯将军的额头射来。“爹爹小心!!”赵遂使出全身的力气朝冯奉世猛扑过去,箭镞擦过他的后衣领,两人摔倒在地上。
冯奉世、王襄和赵遂奔下城楼,与攻入城门的敌军厮杀在一起。赵遂杀红了眼:“你们这些胡虏!只要我赵遂还有一口气!我定要喝你们的血!吃你们的肉!”
忽然,赵遂发现敌军中竟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把手中长枪一横,抵住那个人的胸口,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叛国?!为什么要引敌入关?!”
“哈哈哈哈!赵遂,引敌入关的人,明明是你啊,哈哈哈哈!”这个穿一身黑衣、披散着头发的男人发出阴森森的大笑。
“你胡说!”赵遂怒目圆睁。
“赵遂你完了,原阳城完了,冯奉世完了,当今圣上全都完了!哈哈哈哈!”黑衣男子笑得猖狂。
“当今圣上完了?!为什么?你说清楚!你说清楚!”赵遂揪着黑衣男子的衣领,想要刨根问底。谁知,黑衣男子手中的剑一挥,赵遂没能躲开,他感到胸口处一阵剧痛袭来,他用手捂着胸口,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抬头却发现那男子已经离去,只留下他的声音在空中飘浮:“这天下,终究是我们王爷的天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爷?哪个王爷?哪个?”赵遂还想追过去问个清楚,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有千斤重,根本不听使唤,他只好任由这副身板沉下去、沉下去,沉入塞北的漫漫黄沙之中。
正在这时,远处飘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呼唤:“遂哥,遂哥!我能骑马了!你看呀,你快看!”
赵遂抬起头突然看见昭君正骑在一批从匈奴买来的汗血宝马上,他突然十分担心:“昭君,你快下来!那匹马性子特别烈,它还没被驯服,你会摔伤的!快下来,下来!”
“哈哈!”女子的笑声犹如银铃一般动听,“我偏不下来,你来追我呀,来呀来呀!”说着,她竟然驾着那匹马,朝塞北匈奴的方向跑远了。
赵遂心急如焚,可身子却还陷在黄沙里动弹不得,他拼命挣扎着向上爬,一边爬,一边朝着那一抹渐渐模糊的背影呼喊:“别去匈奴,那里有危险!别去!”这时,仿佛有一种强大的力量灌入他的四肢,最后他竟然从沙坑里爬了出来。他正打算去追那远去的女子,身后有一只强壮有力的大手突然抓住了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父亲。
冯奉世将军和颜悦色地对他说:“遂儿,爹爹给你定了萧望之老太师的幼女,做你的妻子,你们下个月就成婚吧。”
赵遂倍感意外:“爹爹,您不是早就给我和昭君定亲了吗?”
冯奉世面露愧色:“遂儿,爹爹让人给王家姑娘算过,她命中注定是要母仪天下的人。其实,萧家姑娘容貌品性也很不错。”
赵遂焦急愤怒地打断了父亲:“爹爹,那都是些无稽之谈!婚姻大事,岂可轻易反悔?”
冯奉世变得严肃:“遂儿,此事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昭君要是成了皇后,对你的前途定然会有无限好处啊!”
赵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爹,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但唯独这件事,求爹爹成全。”
冯奉世的脸色变得阴沉:“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竟敢为了情爱,不惜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等你当了镇国大将军,要多少姬妾没有?”
赵遂痛哭流涕地恳求道:“不,爹爹,我不想当什么镇国大将军,也不想要什么姬妾,我只想和昭君厮守终生,求求您成全!”
冯奉世勃然大怒:“来人,拿家法来!给我狠狠地打!”
赵遂一听,腾地从地上跳起来,对冯奉世咆哮道:“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法达到您的期望?为什么您总是逼我干违背我本心的事?还美其名曰是为了我好?!冯将军,您听清了,您的这份好,我赵遂受不起!”
冯奉世气得脸色铁青:“你,你胸无大志,资质平庸,辜负了爹爹对你的养育之恩!”
赵遂说道:“没错,我就是这么胸无大志、资质平庸。我不是您的亲骨肉,我没有您的才干!您要是敢强迫我跟萧家姑娘成婚,我就,我就,我就逃婚!我逃到天涯海角,让您眼不见、心不烦!”
没等冯奉世回答,他便翻身上马,只身一人冲出了原阳城,身后是冯奉世派来的追兵。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出了原阳城向北走就是匈奴的地界,赵遂一路快马加鞭,狂风暴雪击打在他的脸上,感到刺骨地疼。也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追兵竟然多了起来,他回过头去仔细一看,竟然是呼韩邪单于的旗帜。再往前看,才发现前方是屠耆的残余部队。呼韩邪的军队讯速地追赶上来,和屠耆的人马展开厮杀。赵遂停下马来,愣愣地在战场上踱步,身边是混战成一团的匈奴士兵。他尽情享受着胡虏的鲜血溅在身上的感觉,那些惨烈的叫声、弯刀划破咽喉的“刺啦”声,犹如美妙动听的歌,令他心情舒畅。
正在这时,屠耆单于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肩膀问他:“加木图,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赵遂不理他,只顾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屠耆单于一脸惊讶和愤怒:“你倒是说话呀!进攻呼韩邪,这主意不是你出的吗,怎么关键时候,你倒没办法了?!”
赵遂像个神经兮兮的道人一般,口里不停念叨着符咒,自顾自地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做出一副拥抱苍天的姿势:“哈哈哈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屠耆单于愣在那里。
赵遂突然转身,指着屠耆单于的鼻子,狂傲地说道:“屠耆、呼韩邪,你们都是蠢货,全都是蠢货,哈哈哈哈!”
最后,他笑累了,笑不动了,满眼含着泪水,朝着南边长安的方向跪下,庄严三叩首:“巍巍我大汉天朝,赵遂为你尽忠了!”死有什么可怕?活着才难。赵遂觉得自己已经竭尽所能,他无愧于大汉,无愧于战场上英勇牺牲的生父,无愧于养父养母忠君报国的教诲,无愧于昭君——他为终于为守护自己的爱情抗争过一次了,他也无愧于家中的妻子——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他死了,她就可以如愿改嫁了。剩下的事,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相信老天爷自由安排吧。
赵遂抽刀出鞘,正准备告别这造化弄人的世界,突然,远处又传来了熟悉的呼唤:“遂哥,遂哥。”那声音轻柔低微。
赵遂心里大惊,赶紧四处寻觅。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那个在匈奴无数的夜晚里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遂哥,你终于醒了。”女子激动得潸然泪下。
赵遂感觉喉咙里有一团火在灼烧,他说不出话来,拼尽全力,声音却十分细微:“昭君,快,传讯……给爹爹”
昭君赶忙把耳朵伏到他的嘴边:“你说什么?”
赵遂进气不如出气多:“告诉,冯将军,大汉,有个王爷……联合郅支、屠耆,攻打汉关,想要篡位……殷如墨,是,线人!”
昭君将他的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她胆战心惊,缓缓抬起头,看到赵遂虎目圆睁。
“快……要快!”赵遂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用手去推跪在他身边的昭君,示意她赶快去报信。
昭君不停地点头,泪珠吧嗒吧嗒地往下落:“好,好,你放心!”说罢,压低帽檐挡住脸,转身离开了囚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