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仪式结束,沈若君记挂着被单于下令软禁的昭君,便去陪她叙话。等到离开昭君的毡帐时,草原围猎已经结束,她心想着大且渠王还要和其他大臣们把酒言欢,便不着急回自己的毡帐,悠闲地去营地外溜达。
初春夜晚,草原上天空寥廓,月朗星稀,她走到附近的一片小树林,正在观赏景致,忽地从树后边窜出一个人影,上前对她说:“侧妃进来可好?”
沈若君猛吃一惊,将身往后一退,说道:“哟,这是大公子不是?”
朝鲁是大且渠王的长子,比他的庶母沈若君小一两岁,在王庭的刑狱司任职。朝鲁微笑道:“数月不见,侧妃连我都不认得了?”
沈若君闻见朝鲁满身的酒气,赔笑道:“不是不认得,天色擦黑,猛然见着一个人影,想不到会是大公子在这里。”
朝鲁道:“看来是我与侧妃有缘了。刚才我溜出了宴席,想找个清净的地方醒醒酒,谁知就遇上了侧妃,你说这不是咱俩有缘吗?”一面说着,一面仔细地观察着沈若君。
沈若君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了七八分,她假意含笑奉迎道:“怪不得咱们部落的人都说,大公子这两年在王庭,官儿做得风生水起。今日见了,听你这话,就知道你越发变得人情练达了。只是不巧,这会儿我得去为你阿爸准备些醒酒消食的东西。等大公子回了部落,咱们再好好聊吧!”说着转身要走。
朝鲁却继续说道:“我回去几次想看望侧妃,怕侧妃年轻,又是汉人,要躲着我走呢。”
沈若君假笑道:“都是一家人,还分什么汉人、匈奴人呢。”
朝鲁心中大喜。
沈若君见场面越发尴尬,忙说道:“你快回去赴宴吧,当心被他们抓住了,罚你喝酒。”
朝鲁听了,几乎酥倒:“我就知道,侧妃最会心疼人。”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拉扯沈若君的衣袖。沈若君吓得连忙向旁边一撤,转身走了。
朝鲁扑了个空,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这才发觉自己喝醉了酒。他慢慢地走着,时不时回头看看已经远去的沈若君。
沈若君心里暗暗思忖:平日里见朝鲁礼数周全,又曾到汉地游历访学,不曾想他竟然也同那些粗鄙好色的匈奴男人一样,亲爹还没死,就打起庶母的主意来!只恨自己被父亲献给了匈奴王爷做妾,日后免不了要服从 “父死,妻其庶母”的野蛮习俗。
然而,二人都没想到,他们的一言一行全都被碧螺撞见了。原来,沈若君离开昭君毡帐时落下了东西,碧螺正要跟上去送还,不想却发现这等龌龊之事,她赶紧躲在树后偷听。
第二日清晨,大军整理行装,返回王庭。昭君见碧螺眼圈红红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关切地询问。碧螺将昨日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昭君闻言,忽觉胃里翻江涌浪,胸口一阵恶心涌了上来,“哇”地一声扑在痰盂上呕吐不止。
“公主,你这是怎么了?”碧螺吓了一跳,连忙替她拍后背,懊悔自己不该胡乱说话。
“可能是在河套这边水土不服吧。没事,回到王庭歇歇就好了。”昭君一面用手帕擦拭,一面握住碧螺的手,她知道碧螺对大且渠王嫡子朝鲁一直有情有意,便宽慰她道:“你也别太难过了,早点看透他的为人,也是有好处的,免得日后嫁过去再后悔。”
碧螺点点头,沉默不语。
王庭·穹庐大帐
“大汉淮阳王密使张博,拜见呼韩邪大单于!”一个身穿皮草,须发皆白的老人摘下脸上蒙着的黑布,向单于行礼。
“你说你为我匈奴带来丰厚的礼物,我怎么没看到啊?”单于和左依稚兹王两人接见了这位汉朝秘密派来的使臣。
张博含笑道:“我们淮阳王慷慨热情,听说大单于前日刚在阴山河套举行祭祀围猎,便想着您一定也会对河西走廊一带的牧场和商道感兴趣,所以就派我前来送上这份厚礼。只是不知大单于敢不敢收下?”
单于和左依稚兹王大惊,河西郡有大片优质牧场,且为汉朝和西域商队来往的必经之路,仅靠边市、关税就富得流油,匈奴早已对它垂涎三尺,奈何汉朝在那里设立都护府,派重兵把持。
“你家主人这么慷慨,要我帮他做什么事呢?”单于问道。
“大单于有没有想过,当初屠耆原本已成强弩之末,可您吞并它时,仍旧废了不少力气,这是为何?”
“若不是王庭为瘟疫所困,收拾区区一个屠耆根本不费力。你到底想说什么?”左依稚兹王问道。
张博笑着摇摇头,说道:“你们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的皇帝陛下虽然答应与大单于和亲,但背后却从未中断过对屠耆势力的扶持。他不仅暗中授意乌孙、月氏等国对那些向屠耆走私粮草、兵器、盐铁的商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还派亲信给屠耆做谋士。比如屠耆身边有一个叫加木图的医官,其真实身份是原阳边关大将冯奉世的儿子。”
“哦?真有此事?”单于明知故问。
“千真万确!五年前郅支兵败自杀,我大汉皇帝有感未来匈奴草原上,将会只剩下屠耆和您两股势力争雄,就开始暗中扶持实力较弱的屠耆,好让匈奴统一的时间尽可能地推后。大单于,您难道不为汉朝皇帝的背信弃义、蒙骗欺辱而感到愤怒吗?您千里迢迢赴长安请求和亲,可那大汉皇帝呢?先是塞给您一个低三下四的宫女做和亲人选,又再三挽留,意图反悔。等到和亲关系好不容易才建立,却仍不停止暗中扶植您的敌对势力。这分明是不把您放在眼里嘛!”
“听你这意思,是想让我帮助你们的那位淮阳王,夺取皇位?”
张博连忙拱手作揖:“大单于果然英明过人!我家王爷正是此意。大单于,您只需率兵从原阳攻入汉关,我家王爷趁机派兵,护卫大汉皇帝的安全,然后趁乱收拾了他的性命。待到新帝登基之时,就是大单于拿回河西走廊之日!”
左依稚兹王问道:“我们匈奴刚刚统一,人心思定,而冯奉世戍守下的原阳固若金汤,我从那里进攻,必然要死伤不少人马,只怕会引起民怨沸腾,这该如何是好?”
张博回答道:“这个嘛,倒是不必担心。我家王爷手里捏着冯奉世的把柄,他自会在皇帝面前弹劾,然后举荐我们自己的人取而代之。等到单于大军直逼原阳之日,我们必为您敞开城门!”
“哈哈哈哈,你这是在夸海口!既然汉朝皇帝连给屠耆指派谋士,都是让冯奉世亲自安排,他们君臣之间的信任一定非比寻常。你手里能有多大把柄离间这种关系?还让他更换戍边将领?!”单于质问道。
张博解释道:“大单于有所不知,我们这位皇帝耳根子软,那冯奉世手握大权多年,朝中嫉妒他、说他闲话的人也不少。再说,现在汉匈结盟,边境安宁,皇帝陛下早就放下了戒备之心,整日歌舞升平,哪里还记得边关将士浴血拼杀的忠诚呢?”
单于道:“好,你这个主意我很感兴趣。不过,还是先让你们汉朝的皇帝更换了原阳守将,再跟我谈别的事吧。送客!”
待张博离开,单于传唤了负责刑狱、主审赵遂的朝鲁。
“有什么进展吗?”单于问道。
“加木图已经承认自己是汉人,原名叫赵遂。五年前在郅支攻陷上郡时被俘虏到了匈奴,他半夜偷偷逃跑,在沙漠里昏过去,是屠耆的人救了他。但是,他死活不承认是冯奉世的儿子,也不承认在汉朝时就认识殷如墨。”
“用刑了吗?”左依稚兹王问道。
“他那个身板,比老人还要孱弱,刚受了一点刑罚就差点死过去,抢救了半天才清醒过来。微臣可再不敢对他用刑了。”
左依稚兹王想了想,对单于说道:“现在无论是殷如墨还是赵遂的话,都不能被证实。可若是这个赵遂的真实身份不能确认,事情就难办多了。别是汉朝君臣给我们设下的圈套吧?”
“嗯……”单于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他猛然想起一件事,坐起身问道:“你刚才说,他抢救了半天才醒过来?是谁负责抢救,汉医,还是巫医?”
“当时情况紧急,微臣生怕他死了,就把汉医和巫医全都请了过去,”朝鲁突然意识到不对,跪地请罪道:“微臣考虑不周,把情况向汉人泄露了,请单于降罪!”
“不,不,不,这样也好。”单于摆摆手,欲言又止。
朝鲁和左依稚兹王不解其意。
这天,随嫁汉医陈诚来找昭君:“公主,有件事我觉得有些奇怪,必须跟您汇报。”说着以目示意她摒退众人。
“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们都下去吧。怎么了?”昭君见陈医官一脸窘迫,很是诧异。
陈医官支支吾吾地说道:“昨日,我被刑狱司召去抢救一个囚犯。那个人昏迷之际,嘴里嘟嘟囔囔说的竟然是汉语。我一时好奇,就凑到他嘴边,别的都没听懂,只听懂了几个词:屠耆,爹爹,逃婚,还有……”
“还有什么?”昭君见问道。
“还有,您的名字。”陈医官低声道,小心翼翼地看着昭君。
“什么???”昭君觉得难以置信,“你,你听清楚了?”
“千真万确,他喊了很多遍。”陈医官道,“阏氏您放心,这个囚犯现在已经醒过来了,那些匈奴人听不懂汉语,我发誓绝对守口如瓶!”
昭君心乱如麻,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渐渐地,她又开始好奇那个囚犯的身份了,一定是故人。
次日,陈医官接到通知,那个囚犯又发病了。陈医官赶快收拾药箱,赶到关押密囚的牢房,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纤瘦的小学徒。
阴森森的牢狱,各种狰狞的刑具,囚徒的哀求哭嚎,令两人不寒而栗。走进了牢房,只见枯草堆上平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右边脸上一大块伤口结着厚厚的痂,左手手腕上触目惊心的青黑色凸起,显示他患有血管瘤,那是奔波劳碌、食不果腹酿成的疾病,手背上有一块放射状的红色胎记。
小学徒看到他手上的胎记,顿时木在那里。
“还愣着干什么?!快点过来帮忙。”陈医官骂道。
小学徒这才反应过来,她背对着匈奴士兵,打开药箱,取出针灸递给陈医官,然后将一片人参含在那囚犯的嘴里。陈医官悄悄地看向她,小学徒双手轻颤,眼中满噙着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