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单于怒目圆睁,盯着两个儿子。
兄弟俩往前走了几步。
“到我跟前来!”单于拿起马鞭,指着他们。
兄弟俩这才走近了。
单于声音低沉,似是怕帐外的人听到:“你们以为我不想废黜血祭吗?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汉朝早就减少了牲畜祭祀的数量吗?不只是血祭,我们匈奴还有其他祖制,比如部落首领的嫡子,从很小的时候,就必须送到王庭做人质,这难道不残忍吗?可为什么历代单于,明明知道这些制度很残忍、违背人性,却从未改变过,你们想过这背后的原因吗?雕陶莫皋!”
“为了压制地方势力膨胀,造成匈奴内部的分裂割据。”雕陶莫皋答道。逐鹿闻言恍然大悟,这是他从未想到的答案。
“不错。看看这片水草丰茂的河套平原吧,谁能想象三年前它还是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呢。只需三年,短短三年,它就恢复成仅次于王庭的第二大部落。或许在你们这一代人手里,或许在我有生之年,它就会成为单于王庭的最大威胁。咱们匈奴人逐水草而居,风调雨顺、畜牧繁盛时,草原各部纷纷壮大,削弱单于的势力;待到雪灾、虫灾、干旱之时,所有人都饿着肚子,这时大家才会团结在单于周边,共同进犯汉朝,抢夺粮食、盐铁和女人。逐鹿,你只看到汉朝的一片树叶,却没看到他背后的森林,你以为向汉朝学习,就是把他们零零碎碎的风俗传统,全都照搬到匈奴吗?大错特错!”
兄弟俩默不作声。
单于继续说:“心地善良,爱护百姓,这没什么不对,但你们在动恻隐之心前,必须先学会审时度势!过去我们外有边患,所以内部才会团结;但现在局势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匈奴统一,胡汉结盟,那些地方部落厉兵秣马,却没了进攻的目标,他们必然要打周边部落、乃至单于王庭的主意。祭天仪式,杀死成群的牛羊,还有奴隶,看似是请求先祖保佑,实则是借先祖的名义,削弱那些不安分的力量。”
雕陶莫皋道:“可是阿爸,我们的爷爷须闾全渠单于,还有渥衍驹邸单于都执行血祭,但仍旧避免不了地方做大、夺取王庭的事情发生。这就说明,血祭制度不仅残忍,而且无效。”
听到儿子总算说出了一句着调的话,单于眼中的怒火渐渐平息,他点点头说道:“你说的没错。实话告诉你们,就算没有今天的事,眼下我们也必须尽快找到更加行之有效的办法,加强对地方势力的控制。我刚才反对废黜血祭,是担心在没有形成更有效的约束之前,就贸然罢免旧制,会让那些暗藏野心的人更加有恃无恐。哼!既然你们两个臭小子非要起哄,那好,那你们两个就必须给我想出办法来!”
兄弟俩闻言,信誓旦旦道:“是,阿爸!”
昭君被单于下令软禁在帐内,不得参观围猎。沈若君也无心去看自己部落的狩猎情况,祭祀仪式一结束,她就跑去看望昭君。
“公主,您疯了吗?”齐姑姑听闻祭台上的事,惊骇万分,“这要是得罪了大单于,您往后可如何在王庭立足啊!”
“我是别无选择,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四十九条人命,被活活烧死呢?齐姑姑,换做是你,你也不忍心的。”
“齐姑姑,你不必太担心了。大单于最后还是允准释放那些奴隶,再说两位王子都在为阏氏求情。所以,单于就算有气,也只是气阏氏当众顶撞他,绝不会因扰乱祭祀仪式而降罪。如此,就好办多了。”沈若君宽慰道。
“但愿如此吧!”齐姑姑两手插在袖口里,叹了口气道。
“阏氏,请您受臣妇一拜。”沈若君忽然起身,盈盈跪地,向昭君行大礼。
“若君姐姐,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不讲究这些虚礼的吗?”昭君赶忙将她扶起来。
“不,阏氏,我心里由衷地敬佩您!我嫁到匈奴快十年了,可骨子里终究是个汉人,匈奴每一次祭祀、丧葬都要赔上不少奴隶的性命。当年我家王爷的父亲过世,他生前宠爱过的七八个女奴,再加上平日里使唤惯的几个奴隶,加起来少说也有十几个人,通通都要殉葬。我虽然对这种残酷野蛮的风俗深恶痛绝,却从不敢有任何微词。阏氏,你今天说的话,是我这十年来憋在心里没处说的话!”
“若君姐姐,你别这样说,我有什么好敬佩的?其实我心里倒是很敬佩你,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从没说错过一句话,做错过一件事。不像我,总是克制不住一时冲动,给自己惹祸,还总连累旁人。”昭君自嘲道。
傍晚,昭君和齐姑姑在大帐里煮奶茶,一见单于进来,赶忙起身相迎。单于横眉立目,手里握着马鞭指向昭君,却不说话。
昭君连忙陪笑道:“大哥这么早就回来,围猎结束了?”
“翅膀硬了,敢给你男人下马威了,是吧?”
齐姑姑见状,赶忙挡在昭君身前,劝道:“大单于息怒。”
“姑姑,你先下去吧。”
齐姑姑回头看向昭君,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昭君拍拍她的肩膀:“去吧。”
待齐姑姑退下,昭君笑容温婉走到单于跟前,伸手去接他的马鞭。见他不肯松手,昭君温言软语:“岂敢岂敢?大哥你也知道,昭君出身平民,没见过什么世面。若不是仗着呼韩邪大单于一向从谏如流,励精图治,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一边撒娇媚笑,一边掰开他握着马鞭的手指,将鞭子放在桌案上,然后替他解开披风上的纽扣。
“这么说来,是我太骄纵你了,对吗?告诉你,如果不是部落首领们都为你求情,有你的好果子吃。”
昭君故作惊讶道:“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啊,一定是他们看出,单于已经有意原谅昭君的冒失,这才去求情,好给大哥一个台阶下。”她笑得妩媚动人,凑到单于的脸跟前,一只温柔的小手轻抚他黝黑的脸颊,小声说:“昭君只记着是大哥的好。”说罢,盈盈施礼。
“哼!你少来这套。” 单于脸上依然严肃,心里的怒火早就被她的轻言软语给熄灭了,他大步走进帐内,在胡床边坐下。昭君赶紧跟过去,倒了杯奶茶放到单于跟前。“他们是在为你求情吗?他们不过是在为自己打算罢了,祭祀、纳贡舍不得献出牛羊和奴隶,说什么‘爱民如子’?等到自己一命呜呼的时候,殉葬的奴仆和祭品样样铺张奢侈,竞相攀比!走着瞧吧,我今日免除了生祭,他们一个个拍手称快,来日他们的族亲死了,看他们再拿出什么理由让我恢复,到时候我可不答应!”
“秋祭都免除了生祭,大臣家眷的丧葬就更没有理由让活人殉葬。单于这样做是千千万万奴隶之福。”
“哎呀,烦死了。”单于一只手托着额头,他的头疾又犯了。
昭君连忙在胡床上盘腿坐下:“来,躺下,我给你按按。”
单于脱去靴子仰面躺下,把头枕在昭君的膝盖上。昭君替他除去前额的束带,轻轻按摩太阳穴。突然,单于腾地坐起身,眼睛像鹰鹫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她。
“怎么啦?”昭君吓了一跳。
“你以后别当着那么多外臣的面跟我唱反调!我不要面子嘛!”单于忽然想起他刚才还在生气。
“好好好,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她拍拍膝盖,“过来。”
单于这才重新躺好,又嫌她按得没力气,“没吃饱饭啊!”
昭君赶忙加重了手劲,问道:“力道如何?”
“讨厌。”单于惬意地享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