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脚下,河套平原的清晨分外壮美。初春冰雪消融,河面宽阔,一轮红日从水天相接的地方喷薄而出,浩渺的水面在火红的天幕下金波粼粼。军帐连绵不断,旌旗迎风舒卷、战马咀嚼干草、号角悠扬低沉,草原大大小小部落的兵马结成的壮阔行营,在河流凸岸的空地上围成巨大的弧形。这是呼韩邪单于统一匈奴之后举行的第一次围猎,各部首领纷纷带着丰厚的贡奉和部落里的精锐骑手亲自赶来,以示对大单于的效忠。
天还没亮,单于和昭君便起身准备着。帐前侍卫禀报:“报告单于,当于骨都侯求见。”
“让他进来。”单于已经洗漱完毕,吃下一盏羊奶和肉糜。
“大单于安好!宁胡阏氏安好!” 当于骨都侯进来,躬身行礼问安。河套是当于部落的属地,因此这次的围猎由他负责操办。当于氏为匈奴显贵望族,近年来势力已经逐渐膨胀为首屈一指的部落。
“骨都侯,准备的怎么样了?”单于一边由昭君为他穿戴甲胄,一边问道。
“一切准备停当。单于,这是祭祀安排的图纸。”他将羊皮卷铺在桌案上,指给单于和昭君看:“各位首领到达之后,就到单于大帐跟您会晤,陪同随行的夫人们则到偏帐拜见阏氏。按照您的吩咐,今日的狩猎仪式分为两个部分:先是祭祀,然后是围猎。祭祀规格就按照春祭执行:二百牛,二百羊。您意下如何?”
“这是匈奴统一之后的第一次祭祀,务必要办得隆重些。依我看,应该按照秋祭的规格来办,你说呢,骨都侯?”
当于骨都侯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按秋祭的规格就得杀四百牛、四百羊,但他还是附和道:“是,单于说的极是,臣这就吩咐下去。”
各部首领的人马陆陆续续到达猎场,首领的夫人们纷纷来拜见昭君,这些贵妇们有的两鬓斑白,有的却正值桃李年华,但每一位夫人都浓妆艳抹,打扮得雍容华贵,生怕自己被旁人比下去,丢了部落的脸;匈奴一年四季风沙不断,人们大多皮肤干燥,当贵妇们向昭君行礼时,昭君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们脸上的脂粉噗噗往下落。
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向昭君走来,“宁胡阏氏安好!”,此人妆容清新脱俗,衣着不华贵却得体,笑容温婉,不卑不亢。
“大且渠夫人不必多礼。”昭君握住她的手说道。大且渠王侧妃沈氏,闺名若君,原本是汉人,她温婉聪慧,嫁到匈奴近十年而宠爱不衰。昭君打量着沈若君的妆扮,心想:大且渠王出身低微,又刚封王不久,难免引人侧目,而沈若君行事低调,便能为丈夫省去很多祸事。昭君不由得赞叹,得意而不忘形,难怪大且渠王如此看重这个汉家女。
夫人们絮絮地说了一会儿话,便到了举行祭祀仪式的时辰。昭君带领着众人来到祭祀场地,只见高高的祭台上,一个脸上涂着几道油彩,头顶插着羽毛的巫师正在做法,口里唔噜唔噜念叨着听不懂的咒语,他身旁整整齐齐堆放着好大一座柴垛;一排手脚都拴着铁链、衣衫褴褛的奴隶,被人用鞭子驱赶着,走上高高的祭台,最小的奴隶只是个车轮高的孩子。昭君心里突然不安起来,赶忙把大且渠王侧妃叫到身边,悄悄问道:“若君姐姐,他们要让这些奴隶做什么?”
沈若君咬了咬嘴唇,附在昭君耳畔说:“阏氏,您听说过血祭吗?匈奴人要用这四十九个奴隶的鲜血,告慰苍天先祖!”
“什么?!”昭君回头看向那座巨大的柴垛,巫师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和一个个手无寸铁的奴隶。她惊恐得说不出话来,浑身僵直,愣愣地盯着祭台。正在这时,那个奴隶小孩突然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阿妈!!我要阿妈!!阿妈!!阿妈!!”他疯狂地在地上打滚挣扎,想要挣脱手铐和脚铐,侍卫手中的皮鞭子如雨点般落下,瞬间鲜血淋漓。
“阏氏!你要干什么?”沈若君一把拦住了将要走出人群的昭君。
“这太残忍了,我要去阻止他们!”昭君转头,看到沈若君惊慌的脸。
“不行!匈奴男人最恨女人当众顶撞他们,你这样会引火烧身的!”沈若君的手死死地握住昭君的胳膊,严厉劝阻道。
“可进献忠言是我作为阏氏的责任,这种野蛮落后的习俗必须废黜!”昭君义无反顾地说道,奈何沈若君仍不放手。
大祭司突然对着苍天喊道:“吉时已到——点火!”
“再晚就来不及了!”昭君几乎是哀求她松手。沈若君眼里噙着泪花,别过头去不敢看祭台,心中的不忍,让她终于松手了。
昭君大喊一声:“慢着!”大祭司一惊,停了下来。昭君跑到祭台正前方,面朝着单于和众位部落首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昭君,你这是干什么?”单于惊诧地问道。
“单于,诸位首领,请听我一言!苍天先祖仁慈,他们最希望看到的是匈奴人丁兴旺。这些奴隶都是无辜的,如果您滥杀无辜,苍天先祖不仅不会领情,反而会降罪于我们。恳请单于,废除血祭制度!”
“万万不可!祭祀仪式已经禀告过苍天先祖,欺骗神灵,是要获罪于天的呀!”大祭司赶忙道。
“昭君,祭祀庄严神圣,你不能在这捣乱,快回去!”单于喝道。
“单于,诸位首领,如果这祭台上站着的,是你们自己的骨肉至亲,你们忍心看着他被活活烧死,而无动于衷吗?”
忽然人群中跑出一个人来,跪在昭君的身旁:“大单于,我是汉朝特使韩昌。我们大汉有句古话,叫做民众是国家的根本,只有根本稳固了,国家才能繁荣强盛。大单于英明神武,为了您统治下的匈奴长治久安,恳请您听从我大汉公主的谏言,爱惜黎民百姓!”
此时,围观祭祀的人群已经议论纷纷。部落首领的夫人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小声议论:“她该不会是疯了吧?”“是啊。”“敢在这么大的场面顶撞单于,她不怕被单于废了吗?”“何止是废了,单于一定会杀了她的!”“哦,天哪,这傻得可怜的女人!”……
雕陶莫皋看着跪在地上的昭君,蹙眉不语。
“哥哥,你说阿爸会答应废黜血祭制度吗?”逐鹿问道。
“恐怕很难。”雕陶莫皋摇摇头。
“为什么?阿爸一向仁慈宽厚。”逐鹿不解。
“但他也有他的顾虑和忌惮。”雕陶莫皋回答道。
“那是汉人的风俗,匈奴有我们自己流传了上千年的祖制。昭君,你已经嫁到了匈奴,就应该适应我们的祖制!”单于呵斥道,“来人,带阏氏下去!”
昭君挣脱了侍卫搀扶她的手,直言道:“可祖制未必全都是对的。单于您可还记得,渥衍驹邸残忍暴虐,滥杀无辜,这才被您打败。如今匈奴刚刚统一,人心求稳,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爱护百姓,否则必将重蹈前朝之覆辙!”
“住口!祭祀场合岂容你胡言乱语!”单于脸上已有愠色。
这时,人群中忽然跑出一个妇人,大声哭喊道:“大单于,求您开恩,放了我的儿子,让我替他去死吧!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她向着单于不停地磕头,鲜血染红了地面。
单于剑眉紧蹙,闭上双眼,一只手攥成拳头,人们看不出他心里究竟是愤怒、犹豫还是怜悯。各位部落酋长面面相觑,心里各有各的算盘,全都一言不发。
“逐鹿,你干什么?逐鹿!”雕陶莫皋一惊,他还没反应过来,逐鹿已经走出了人群,和昭君、韩昌和妇人跪成一排。他朗声道:“阿爸,儿臣在汉朝为质三年,见汉朝即使是每年最大的祭祀,也只杀一猪、一牛、一羊。奴仆们不必担心自己丢了性命,就会各安其位,衷心护主,这样社会才能安定。韩昌将军说的对,民为邦之本,本故而邦宁,我们应当主动学习汉朝的优点,让我们自己强大起来。儿臣恳求阿爸,废黜血祭!”
“逐鹿,你对我们匈奴的祖制章法理解多少,就敢在此妄加评论。回去!”单于十分不悦。
“阿爸,儿臣对祖制了解粗浅。但儿臣认为,废黜血祭对我们匈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留下这些奴隶的性命,让他们劳作,创造更多的财富,部落就能人丁兴旺。”逐鹿回答道。
“胡闹!秋祭仪式庄严神圣。已经禀告苍天的事,却贸然反悔,苍天若是因此震怒,降罪于我匈奴万民,这个后果你担的起吗?”
逐鹿脸上显出为难之色,但他似乎并不打算放弃。他沉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阿爸,儿臣以为血祭仪式既然已经禀告过苍天,那就必须按时举行。但是,我们何不换一种祭品?儿臣在汉朝时见到过一种木材雕刻的人形木俑,用来代替真人为祖先殉葬。这些奴隶死的不情不愿,到了天上也不肯好好侍奉先祖,还不如用木俑代替,更能表示我们对腾格里的诚意!儿臣这就命工匠加紧打造四十九尊木俑,很快就能举行祭礼。阿爸,您看这个办法可行吗?”
当于骨都侯趁机赶忙起身附和道:“大单于,臣以为逐鹿王子的提议可以采纳。”刚才昭君向单于求情时,他就恨不得举双手赞成,毕竟那四十九个奴隶全都出自他的部落,但又怕单于以为他有不臣之心,所以不敢吭声。现在连左贤王都支持废黜活人血祭,他这才表态。
“臣附议!”“臣附议!”“臣也附议!”列坐于席的首领们纷纷单膝跪在单于面前请命。如果当于骨都侯主持的祭祀能免除活人血祭,那么轮到他们的部落时自然也就有理由照办了。
单于见事情已经闹到了这种地步,只得作罢:“事已至此,就按逐鹿说的办。把那些奴隶,都放了吧。”
“大单于英明!”众大臣向单于磕头谢恩。
祭祀仪式结束,大家各回营帐准备接下来的围猎。单于把两个儿子叫进大帐,二人刚一进来,单于拿起桌上的一只茶碗,狠狠地摔在地上。兄弟俩吓得不敢往前走,呆呆地站在帐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