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兰的话让昭君心中升起一个大大的疑团:卫律是匈奴人,殷如墨虽是汉人却不懂医术,他们的身后必定还有其他人,精通汉家医术,熟知乌蝎草的功效。如果这么一层层追究下去,也许会牵扯出汉朝势力,乃至整个汉匈关系……昭君不知该不该把自己的顾虑告诉单于。
“你刚才说,阿诺兰烧掉乌蝎草是被屠耆利用?”单于终于打破了帐内的安静。
“不,那只是我吓唬她的说辞罢了。”
“你的猜测很有道理,屠耆身边的确有一个精通医术和兵法的汉人军师。药库怎么样了?”
“乌蝎草被烧毁大半,怕是撑不到今年初夏。这味药材本就是从汉地采购而来,眼下……恐怕只能再向汉朝求助了。另外,为了不引起民心慌乱,我已然命人封锁消息。”
“不能用匈奴的草药替代吗?从汉地采购药材,路途遥远,耗时太长,终究不是长策;再说,汉朝那边的态度……”单于欲言又止。
昭君心里一沉,急忙解释道:“当初匈奴瘟疫刚刚爆发时,是陈汤替我找到了治疗瘟疫的药方,这件事冯奉世将军也是知情的。倘若汉朝打算趁人之危,他们从一开始就不会帮我们出主意!”
听到昭君把汉人称作“他们”,而把自己和匈奴人一并称作“我们”,单于心中莞尔,她终于把匈奴当成了家。“不,你别误会昭君。我的意思是说,这批药草是决定战事成败的战略物资,我不能将最重要的环节托付给外人,这是我一贯的原则。你不用担心,我相信汉朝的诚意,或许是有人蓄意制造了双方的误会,我一定会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昭君点点头,问道:“单于不是去春祭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收到也遂的信,怕你一个人应付不了,就让逐鹿替我主持祭祀,我自己先赶回来了。不过,看来是我多虑了。想不到,你以前连下雨都害怕,如今遇上这么大的风波,都能应付自如了。不错,格局、手段大有长进。”单于喝了一口奶茶,把杯子搁在长桌上,两手撑在长桌上,脸上是欣慰的笑容。
昭君的脸腾地红了。那是在刚来匈奴的时候,一天夜里雨下得很大,雨点砸在帐篷顶上铿锵作响,如入战场的枪林弹雨,她在汉朝时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吓得钻进了单于的怀里,紧紧抱着他不放手。自那之后,单于时不时拿这件事来逗她。昭君不理会单于的打趣,只是微笑答道:“昭君跟了单于这么久,若说有长进,那也是单于教得好。”
“不敢当,”单于笑着摇摇头,“我可没教过你什么‘眼里只有匈奴江山,没有儿女情长’,境界太高,只怕我这辈子也做不到。”
他果然听到了,昭君低下头抿了抿嘴唇,但见单于并无愠色,她理直气壮地说:“我这是赞美单于大公无私,以匈奴万民为重。单于可别错解了我的好意。”
单于以为昭君在拿“大公无私”讽刺他对阿诺兰从轻发落;“昭君,我没有惩罚阿诺兰,你会怪我吗?右育犍王还在打仗,这种时候我不能苛待他的家人,那样会寒了前线将士的心。”
昭君回答道:“我明白。其实,你已经给了她最严厉的处罚。”
“嗯?”
“你给了她希望,又亲手断送了她的希望。这对她而言,不就是最严厉的处罚吗?”
单于听着这话觉得一头雾水,又看昭君一脸平静,他完全捉摸不透她的意思。
“报告单于!”侍卫长在帐外禀报。
“进来。”单于吩咐。
“阿诺兰公主说,殷如墨的确是她曾经见到的那个黑衣人,长相、身材、口音完全对得上。”
昭君猛一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侍卫长,继而心里愤怒、惊疑、失望、痛心、悲凉,五味杂陈。她扪心自问从没有任何对不起殷如墨的地方,还一直视他为朋友,可殷如墨竟然恩将仇报,意欲将她推向绝境,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知道了。”单于说,一面仔细观察着昭君脸上细微的表情。
待侍卫长退下,单于走到昭君跟前,伸出双臂将她搂进怀里,额头轻轻抵在她的前额。昭君一惊,却已经被他宽阔的胸膛、粗壮的臂弯四面环绕着,两人的脸贴得很近。“单于你别,别让人进来看见……”昭君用两个胳膊肘抵在他的胸口,想与他灼灼的目光拉开一点距离,却被他搂的更紧了。
“还在恼我那天晚上?”单于看着她,压低了嗓声问道。
“我没有……”昭君侧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
“不许再叫我单于,还是叫大哥吧。”
单于看着昭君一副恭敬顺从却疏远的样子,回想起两人曾经的亲密无间。“昭君,我知道你们汉人心里有十句话,嘴上只说三句。可我是个粗人,很多时候我没法体察到你的心情,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起来?那天晚上的确是我不好,你生我的气,要打我、骂我都可以,但别这么疏远我好吗?嗯?”
昭君转过头来:“我已经不生你的气了。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况且那件事我也有错,要是我当初再冷静一点,就不会被人骗离王庭了。”她把头埋进他宽阔的胸怀里,“我……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单于仔细地听着。
昭君轻声叹道:“大哥,假如我不是汉朝和亲公主,你也不是匈奴的大单于,我们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妇,就像草原上那些牧民们一样,一起唱歌,一起牧羊,一起打猎。没有那么多利益纠葛、猜忌背叛,想哭的时候就大哭,想笑的时候就大笑,那该有多好?”
身处权力之巅的人,看似受万人仰慕,实则也是枷锁、是牢笼,昭君忽然很想念原阳,那里有朋友、有家人、有无忧无虑的歌声……
单于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他原本想要告诉她祭庙大礼的日子已经确定,他原本以为这个消息会让她开心些。
昭君抱住单于,在他耳畔轻声说:“大哥,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当你抱着昭君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还是我身后的汉朝?”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嘴角扯出一个天真可爱的笑容,说道:“说实话,不准耍赖,撒谎的人会变成丑陋的妖怪。”眼角却忍不住流出一滴泪。
单于望着她眼里的泪水,感到迷惑不解:“如果有外人在跟前,我会考虑你,当然也会考虑汉朝。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与那些寻常人家的夫妇没有区别。昭君,你这小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你能不能说的更明白一点?”
“大哥,那在外人面前,你还会信那些流言蜚语吗?你还会用那些话来怀疑我吗?”
“不会。我保证,从今往后任何流言蜚语都不能挑拨我们的感情。”单于信誓旦旦。
“大哥,你知道阿诺兰烧了药库之后,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大费周折找她谈话吗?因为我怕你宁肯信她,也不信我。所以,我必须让始作俑者亲口承认罪行。”
“怎么会呢!你这叫什么话,我当然是信你了!”单于倍感意外,他忽然想起昭君刚才的话,“对了昭君,你刚才说,我给阿诺兰希望?我给她什么希望了?”
“呵,你自己做过的事,还要我说出口?”昭君一想起那件事就很生气,可转念一想:“算了,反正她已经走了,无所谓了。”她正要转身,却被单于拉住。
“她又怎么欺负你了?昭君,你不要总是有苦只往肚子里咽,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单于有些急了,“我发现你自从接管巫医之后,就开始学的像那些大臣们一样,在我面前三思而后行,三思而后言。可我们是夫妻,不是君臣。你跟我有什么好顾虑的?”
“那好,这可是你说的。你抱过她,你带她去打猎,还送她狼皮做褥子,你不是说男人打到的猎物,只能送给心爱的女人吗?那这事你怎么解释?“
“……谁?”单于一脸茫然。
“阿诺兰啊。”昭君嘟着小嘴,“我知道,你是大单于,不管你拥有多少女人,我都没有资格生气,我原本也不想提起这件事,可今天是你逼我问的,我没办法。”
“我……我什么时候????”单于觉得这简直是莫须有的罪名。
“你还不承认?我亲眼看见了,婉儿也看见了,就发生在你刚把我‘押送’回王庭的那几天。算了,我都说了,我懒得计较这件事。”
“哦,我想起来了。她上次脚崴了,我送她回毡帐,就这样。打猎嘛,好像是带她打过一次,不过你要是介意的话,今后我只带你一个女人打猎,行吗?至于狼皮褥子,那肯定不是我送的,她的话你不能信。”
昭君怔住了,许久才问道:“就这样?”
“就这样,真的!我对你发誓!”现在轮到单于担心昭君不信任他了。
“不,我不要你发誓。”昭君拦住他,小声说。
“昭君,从咱们回到王庭,一直到现在,都快三个月,你怎么从来不问我呢?我知道,你们汉朝的礼教,说女人即使见到男人花心,也只能忍气吞声,还说这叫‘贤惠’。可你已经嫁到匈奴,那你就是匈奴人了,我们匈奴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生气就是生气,不用憋在肚子里,明白吗?”他轻轻擦掉了昭君脸上的泪痕:“昭君你记住,我呼韩邪后半生只有你一个女人就够了,我不会再娶别人。前段时间我在外征战,再加上瘟疫,祭庙大礼一直不得不推迟,现在瘟疫渐渐得到了控制,金人也已经铸成,是时候完成祭庙大礼了,我已让人给周边邻国和各地方酋长们发出了邀请。昭君,我知道你不在乎权势和荣耀,但是我在乎你,我一定要让你成为受我匈奴万民爱戴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