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艳阳融化了冰雪,青青草芽从地上钻出来。右育犍王成功平定了屠耆,大军凯旋抵达王庭。
“右育犍王征战辛苦,我们大伙已经为你备好了接风宴,请!”单于亲自携昭君和众位大臣到王庭外迎接右育犍王。
接风宴之后,单于在穹庐大帐听右育犍王详述屠耆战败的情形,昭君返回自己的毡帐。傍晚时分,昭君独自一人闲着无聊,便想牵马去王庭外。
“阏氏,当心!”她刚到马厩牵马,背后一个声音用汉语提醒道,回头一看却是个素不相识的马夫。
“阏氏,小的不知道您要出去,刚刚洗刷了您的马,现在马毛还没干透,仔细弄脏了您的衣服。来,您先将就着骑这匹马吧。”说着跪在马鞍下,让昭君踩着他的背上马。
“你是汉人?”昭君一把拉住了他,问道。
“是。”
“哪里人?”
“小的是云中人。”
“怎么到匈奴来了?”
“小的以前在上郡当兵,三年前郅支打上门来,小的被俘虏到了匈奴。”
郅支、上郡!昭君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孔。她问道:“汉匈结盟,前不久已经交换了俘虏,你怎么没回汉朝去?”
“唉,小的在汉地已经没有亲人了。再说小的是贱民籍,就算回去也只能当一辈子奴才,倒不如留在匈奴。小的会给马看病,匈奴人瞧得起小的,让小的凭手艺吃饭,娶了女人,还攒了点家当。”匈奴医术比大汉落后许多,过去人畜生病只靠神婆做法,而许多汉人战俘将南边的医术、纺织和音乐带到了匈奴。
昭君点点头,汉匈连年战火已经让很多家庭支离破碎,她回忆道:“郅支攻入上郡那年,我也有一位兄长在上郡戍边,但他至今下落不明。”
“他叫什么呀?没准小的认识!”聊起当年旧事,马夫似是惺惺相惜,便打开了话匣子。
“他是骠骑将军麾下的校尉,叫赵遂。”
“赵校尉呀,小的当年就在赵校尉手下当差呢!”马夫的脸上立刻洋溢出兴奋。
“真的吗?”昭君喜出望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受冯奉世夫妇所托,自从来到匈奴,就派碧螺向经过王庭的西域商人打听,却毫无线索,“大汉边关的人都传言他通敌叛国,后来又潜逃至匈奴,你可曾听到过他的消息?”
马夫面露诧异神色:“通敌叛国?这、这绝不可能!小的敢拿项上人头作保,像赵校尉这样光明磊落的人,要是连他都通敌叛国,那全天下便再无好人了!”
夜晚,昭君心情烦闷,抱起琵琶随意地拨拉,回想起小时候读赵遂作的辞赋,字句铿锵,忠君报国之志溢于言表,她曾觉得他的文章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太过呆板,缺少个性,但他的父亲冯将军却十分赞赏,能写出那种文章的人,怎会做出叛国之事?正当她深入沉思,突然,有人用手刮了她的鼻梁。昭君一惊,抬头才发现单于已经站在她身边好久了。
单于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一面解开手臂上捆绑的臂礴,慵懒地倒在床上,上半身斜倚在床头的靠枕上,温存地看向昭君。
昭君放下手中的琵琶,给单于倒了一碗奶茶,递到床边坐下:“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同我一起长大的哥哥。我不知道他现在哪,也许羁留在匈奴,也许去了别处,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五年来他一直下落不明。”
“哦?你还有个哥哥,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
昭君神色忧愁,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不知该怎样说他的事。大哥,你还记得五年前,郅支单于率军从上郡攻入汉境吗?人们都说,是有人与郅支单于暗中串通,才使得上郡那么快就被攻陷。而这个人…就是我的哥哥。”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变得很轻。
单于聚精会神地听昭君说完:“我也一直很疑惑,呼图吾斯为什么能轻易夺取上郡,没想到,这里面还牵涉到你的哥哥。”
昭君连忙解释:“可无论是我,还是他的战友、家人,我们谁都不相信他会通敌叛国,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看到昭君的情绪有些激动,单于略感诧异:“哦?你说来听听。”
“最初有人指征他私通匈奴,却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军部便对此事置之不理。可后来郅支单于打进来,他就彻底失踪了。这时,又有人跳出来,说是亲眼看见他引敌入关,然后被匈奴人救走。可人都找不到了,还能如何对证?而上郡军部为了跟朝廷交差,将他的指控坐实,最终朝廷将他判为要犯,下令捉拿通缉。”
单于点点头:“哦,是有些蹊跷。不过,既然是五年的事,你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来了?”
“我今天碰到一个从上郡来的、羁留于匈奴的汉人,和他聊了几句,就想起了这些旧事。”昭君脱去靴子,抱膝坐在床上,将身子靠在单于的怀里,“我这个哥哥,性情沉默寡言,却温和敦厚。小时候他对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们都颇为关照。我七岁时想跟着冯夫人学习医术,为战士们疗伤,可他却竭力反对,他担心我一个小姑娘进了军营那种男人堆里,会被人欺负。我们俩大吵了一架,最后他嘴笨吵不过我,就只好妥协了,还给了我一把刀,说要是有人敢欺负我,就拿这把刀保护自己。但是大哥,你知道吗,十年来这把刀从没用过,因为每次医女为战士疗伤时,他就会提着剑,带人守在营帐外,守护着所有的医女们,如果有士兵敢对我们行不轨,他就会把那个人拖出去,重罚三十军棍!”
单于赞许地点点头:“嗯不错,是个很有担当的男子汉,懂得保护自己的妹妹和别人的妹妹。”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昭君眼前,原阳、军部、爹爹、赵遂、婉儿……来到匈奴的日子里,她从不敢放任自己回忆往昔,可现在她鼻子一酸,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滴在单于搂着她的手背上。
单于察觉她的异样,连忙坐起身,凑近了她的脸问道:“呦,这是怎么了?”
“哭了,你没看出来吗?”昭君扭头看着他,噘着嘴嗔怪道。
单于连忙紧紧搂住她安慰道:“别哭了,昭君。”一面伸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昭君锤了单于的大腿一下:“都怪你!谁让你问我了,又害得我想家!”
“好好好,怪我怪我,我以后不问了,行吗?听话,不哭了啊,你哥哥不在身边,可你还有我啊。要不以后你去探视病患,我呢,就提着我那把大刀,站在你身后守着你,怎么样?”
昭君在脑海里想象那个画面,顿时破涕为笑:“我哥哥身形纤瘦,提一把剑也就罢了。你要是去了,这哪里是探视病患啊,分明是打劫。”
“哈哈哈。”单于见她笑了,这才放心。
昭君擦去脸上的泪水,继续说道:“他叫赵遂。他不是我的亲哥哥,但我和他,还有婉儿、陈汤,我们四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所以感情非常深厚。”
“赵遂?”单于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警觉起来,“该不会是,冯奉世的儿子?”
“这你都知道呀?”昭君吃惊地挣脱了他的怀抱,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她原本没敢对单于提起这层关系。
单于看着她,微微一怔,随即解释道:“哦,汉朝边关的情况,我知道的事情没准比你还多。再说这个赵遂,我不仅知道而且见过,他当年负责把汉朝送给我们的兵器运到匈奴。我刚见到他时觉得奇怪,为什么冯奉世那么稳重的一个人,居然会派个小年轻人过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他的独子。不过,照你这么一说,冯奉世自己驻守在云中郡,却让他的儿子驻扎上郡?他的儿子被指控通敌叛国,那么冯将军的地位为什么却毫不受影响?”
昭君答道:“他调往上郡时,我已经入宫,所以不太清楚。至于冯将军的地位,或许,是冯将军派……”她突然想到诛杀郅支单于的是婉儿的丈夫陈汤,便立即改口,“是冯将军带领云中军民重创了郅支的兵力,原阳军部立下汗马功劳,他也就功过相抵了吧?又或许,皇帝陛下感怀冯昭仪早逝,赵遂又无实质罪证,便宽恕了冯将军也未可知?”
“哦……”单于略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昭君看他又是这副让人捉摸不透的样子,赶紧解释道:“你……该不会又怀疑我跟冯家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吧?我刚才没告诉你,是怕你听到冯将军又生气……”什么事都瞒不过这慧眼如炬的君王,可他又总是看破不说破,这一点让昭君很是懊恼和不安。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单于微微一笑,轻吻了她的脸颊。
然而昭君不知道,就在不久前,殷如墨向单于揭发,屠耆帐下的军师是冯奉世的儿子赵遂,火烧乌蝎草便是他献的计策。右育犍王奉单于密令,在屠耆兵败投降后活捉了赵遂,今日已经秘密押送到了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