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非静息片刻,方温和慢声道,“师姐……可是、在同非,玩笑?”
相灵真并未将其轻轻揭过,直直望进慕容非眼底,颇有些让人难以招架的审视意味。
“我看起来很像在同你说玩笑话么?”
这反问中所携带的情绪并不激烈,甚至称得上柔和,慕容非却因此袖中五指微蜷,精神紧绷起来,只瞧见师姐神色淡淡,“那么,我将正式再同你说一遍。”
好似感到厌倦,相灵真放开了那只抓着慕容非腕子的手。甫一感受到触碰贴合的远去,慕容非下意识五指微拢,是挽留意思,行至一半,又察觉不妥停了动作,将悬在虚空的手生硬收回,垂在身侧。
相灵真好似全然没有看到他的挣扎,只不急不缓道,“自起死回生开始,我便可以同你一般感受他人情绪,在这之外,我还发觉自己可以听清你的心声。”
“不必有所忧虑,我尝试了很多次,才知晓发动读心必须触碰对方,目前为止,你是我唯一的试验品。”
她看到慕容非的眼瞳微微颤了颤。
“你应该有所猜测。”相灵真道,“我们重逢第一面,你感触到了我对你情绪的试探,是也不是?”
相灵真问得又疾又锐,此刻对于慕容非而言进退两难,不容他再继续保持静默。
他抿了抿唇,琥珀眼瞳望她时,带着不易察觉的诚恳期冀,“若、非说……不是,呢?”
相灵真用一转不转的目光盯住他,微微笑了一笑。
换做旁人经受这般折磨,早已汗毛倒竖,说不出一句话来,而相灵真的声音慢条斯理,“你当然可以这样说。”
她的语调有些奇异地上扬着,“在你主动告诉我之前,我不会动用读心来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我不在乎你是否对我说了真话。”
相灵真唇角弧出浅淡笑意,同她现下柔和眉目交映,却无端带给人庄严威压,“现在,慕容非,你想告诉我的答案是什么?”
“仍旧是不知道么。”
“……”
“……我、知晓。”
慕容非头颅微垂,眉目隐在长发间,只停顿一刻便给予回应,语气如常,“与师、姐重逢时,非便……知晓了。”
得到他的回答,相灵真毫不意外,只微微眯眼,不甚满意地更进一步,“便是知道了也不心虚么?不怕有朝一日我将你心底的想法曝白在其他人面前,换你身败名裂?”
慕容非摇头。
“非、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他眉心蹙起,按捺心中灼痛,只将视线投向一旁,避开了相灵真的目光。
“……但。”慕容非道,“非并不知、晓,师姐能、听到,非心底,所言、为何。”
人的想法与念头总是瞬息万变,慕容非不能确定相灵真将会从自己这里听到什么。即便如此,他也仍然对相灵真抱以最大的诚意,开放对方监视自己的权利,与他的师姐坦然相对。
相灵真好似被这份真诚灼烧,颤然一眨眼,口气和缓些许,“我知晓了。”
“既然你愿意同我说真话,那么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亦愿意向我坦白,为我答疑解惑,作填补我这三年空缺记忆的师长?”
慕容非在这一刻终于参透她要问些什么,脸色微变,血色从他双颊唇瓣上褪尽,惨白好似一张薄纸。
相灵真却犹如看不见般,只问,“昔年天下术数向学宫开放,你们永临慕容氏的还魂禁术也教我翻阅过。”
她越说一分,慕容非的情绪起伏便越加剧一分。
“但我幼时翻阅临摹的那一卷还魂禁术,却有大片空白缺失,只是残卷。”相灵真缓声带笑,“祭酒说,这还魂禁术早已因为有伤天和,在永临慕容氏的代代传承中遗失了。”
“那么,你能告诉我,一卷已然佚失了关键核心的禁术,为何能让我起死复生呢?小哑巴?”
风声簌簌,吹过空旷而辽远的此中世代。
“……师姐死后,非潜心、钻研,将禁,术补足。”慕容非组织了许久言语,却仍有些语无伦次,只好轻声说,“我很、抱歉。师姐。”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呢?起死回生多活几年,难道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么?为何要这样惶恐不安?”相灵真口气恢复了轻快,“那么慕容前辈,我将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她等了很久,没有人来回答她。
相灵真诧异地回望,骤然发现慕容非眉目憔悴,好似快要散去一口气,犹如在这一刻被击碎了平和假象,无法支撑之下,她一向谦和端庄的师弟露出了哀毁过甚的本真面目。
这次换作她来沉默,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算了。”
算了。
“你若不想让我知道,也没有关系。”相灵真道,“解决余家这件事之后,我自会前往永临慕容氏求证。”
相灵真说完这话,有些啼笑皆非,没想到是自己先行妥协,只倦倦地捏了捏眉心,口气温和,“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好了。”
“走罢,救人重要。”
两人疾行而过,自方才那神秘女童离去,此处的禁制也被打破了。不消片刻,相灵真与慕容非便循着仙门百家在考核前给予每位弟子的定位符,寻到了这些小家伙的位置。
即便是一路无话,在看清这群小后辈被什么缠上了之后,两人还是脸色齐齐一变,默契在袖中祭出笔纸,不约而同催促小家伙们到自己身边来。
相灵真压了压手,示意这群灰头土脸却在看到他们后眼瞳晶亮的小后辈放轻声音,“慢些过来,动作轻一些,不要发出太大动静。”
这话里的意思实在太明显,小后辈们霎时四肢僵硬,神色由狂喜化为如丧考妣,哆哆嗦嗦用唇语问:是……那怪物吗?
它还没走么?
得到相灵真肯定回答的他们几乎是一个踉跄。
小后辈们身后,异兽蛇身鸟翼,羽黑而细,通体银白,眼如雪镜,隐蔽盘踞在葱郁林叶间,正自上而下俯瞰。
在看清相灵真与慕容非时,察觉到变数一般,这异兽不再等待时机,而是缓缓作出了预备攻击的姿势。
相灵真当机立断,喝道,“全部过来!别拖沓!”
“动起来动起来!”
小后辈们浑身一震,下意识顺着相灵真的话,拔腿就朝她与慕容非所在方向冲来,几乎是喜极而泣的模样,夹杂着近乎惨叫的欣喜。
“慕容前辈!慕容姑娘!”
在此起彼伏的鬼叫里,只见慕容非丝毫未被影响,书刀化线,千万道灵力如同洪流暴雨,直奔异兽而去。
相灵真不便出手,竹卷实在太有指向性,一时不慎就会暴露自己身份。于是她以庞大灵力构筑一张屏障,覆在每一位小后辈身上,待他们安全来到自己身边,又细细将他们打量。
还不等小家伙们缓出口气,慕容非手中凌厉书刀化作利器,千百丝线缠绕而上,在异兽哀鸣挣扎中,干脆利落绞断了它的脖颈。
然而异兽倒地却没有鲜血喷溅,大量灵力自断口处溢散,它痛苦地蛇行于地,挣扎不甘,最终还是悄无声息逝亡了。
看到异兽终于没有了气息,一直紧张兮兮的小后辈们松了气,发出了轻松雀跃的欢声。
在这群小后辈里,相灵真一直关注的白发少年正微微喘气,没有参与其中,比之一众灰头土脸衣裳凌乱的小家伙们,已是很端庄模样。
他快步走来,对相灵真作了一揖,又转向慕容非,只是还未躬身,慕容非便温声道,“不必。”
“方才,发生……何事?”
白发少年苦笑一声,“慕容前辈,不久前我们同慕容姑娘拜别,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这雪甦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许是我们修行不够,只好一路狼狈躲逃至此,叫两位前辈见笑了……”
相灵真适时道,“我本以为这种异兽不过前人杜撰。”
“晚辈亦是如此。”白发少年叹气,“今日倒见到了……真是……”
他又施了一礼,“抱歉,晚辈先去看看他们是否受伤,又伤得严重与否,请慕容姑娘与慕容前辈见谅。”
“好似你与他很熟悉?”待白发小后辈奔去安抚友人,相灵真便凑在慕容非耳旁轻声,“有些不妙了,我对他说的身份,与在余家宗祠糊弄那套一致。”
“若被识破,可是要麻烦慕容前辈为我收拾烂摊子了。”
慕容非沉默片刻,温吞传音道,“无事,师姐。”
“是……禾封崔氏、崔不厌。”
相灵真恍然。
“同样受霍王室供养的禾封崔氏么?我记起来了,他便是禾封崔氏那位天生白发的麒麟子罢。”
那么与她见第一面的崔不厌有所怀疑她的身份,也是正常的。
“慕容、与崔氏、皆受霍王……室供养,有所、往来,”慕容非道,“因此,崔不厌、对这一辈、慕容子弟,大致都、有所记忆。”
“就先这样罢。”相灵真有些头疼,索性不再想了,“我相信他。他是聪明人,知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
她转头望了望小后辈们的情况,对他们道,“好了么?好了我们该走了。这一处实在不安全,我们要赶在阵法仍失效时离开。”
待一行人终于走远,白衣紫饰的女子不知从何处缓步而来,伫立在雪甦尸首前,沉默许久。
“您怎么这样不小心呢?”女子声音很轻,她跪坐下来,双手托起那颗头颅,“您已经死了呀。”
“死而复生,死而又死。”女子声音十分缥缈,带着跨越千百年的淡薄雪气,“我寻到了您,却竟仍然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她的话语中不免带了愁绪与遗憾,“或许我们真的有缘无分。”
她顿了顿,又喃喃自语般道。
“但没关系,属于您的东西,我会为您讨要回来。”
她抚摸异兽被斩落的头颅,动作既缓慢又轻柔,好似拥有着无穷无尽耐心的饲养者。
异兽在她掌心下缓缓消散,半晌,她才抬起头,望向相灵真一行人离开的方向,声音很轻。
“……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