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当铺虽以秘密据点隐于闹市之中,装潢却不失贵胄气派。内有上、下两层,朱扉紫牖,红木回廊,气势恢宏。这“京城亲家爷”派遣下来的人,一身蓑衣风尘仆仆,行于廊间,似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跟着店小厮,折转许久来到客间密室。而一进去,见到那张与“亲家爷”颇为相似的脸,当即一愣,又惊又喜道:“八爷?!”
他来不及卸下蓑衣,赶忙在景珵面前行了一礼:“陆思见过八爷。”抬起头,见景珵安然如故,气色与离开京城时相比,似乎更为红润,立展欢笑道,“得见八爷平安无事,大伙一路南下,总算不用再悬着心。”
景珵免了他的礼,不多寒暄,直问道:“五哥这次怎是派你南下?”
陆思面貌不凡,清癯高挑,是五皇子的贴身心腹之一,时任临物府情报司百户,六品官员。平日在朝,多潜伏在太子手下,为五皇子探听消息,少有外出的时候。他道:“下官受五爷之命特来给方主事送消息,再顺此去霍城寻您,护您回京。”
说话间,陆思已从怀中拿出一卷黄皮绢书,递给景珵过目。
陆思道:“上月您送往临物府的飞信五爷已经收到,他知道您在霍城,想给您消息,奈何前些时日临物府信件发不出,五爷实属无奈,这段时间更是茶饭不思,甚是担忧您。”
景珵脸上看不出表情,一平如水。可他的指尖却在微微发力,似握紧了那卷绢书,揪着那份沉重的兄弟情,上也不安,下也不安。
良久,他道:“父皇病情如何?”
陆思说:“圣上只是气急攻心,气虚卧床,但因年事已高,龙体欠安,需精心护养。太医院已经在为圣上调理,八爷无需担心。”说到这,陆思嘴角勾上一抹弧度,“如今朝中各事暂由五爷代理,五爷自一掌权,便开始严查太子极其朋党结营贪墨之事,审寻您的踪迹,特跟皇上请求,派我和陈不催率队南下。我与陈不催在上溪府分道,我往平州,他往霍城。他脚程快,理应前几日就该到了——您难道没见到?”
陆思口中的陈不催与他一样,都是五皇子的贴身心腹,时任临物府刑狱司千户,五品官员。除此之外,陈不催还是景珵儿时在皇城校场胡乱拜过把子的兄弟,是他莫名多出来的“义兄”。景珵离开霍城时没见到陈不催,想来两人应是错过了。
“我走时匆忙,没在意那么多。”说着,景珵已展开手中绢书,但在阅览前,忽想起二皇子失踪一事,便又问,“二哥至今下落如何?五哥可有他的消息?”
陆思意味深长地一笑,道:“有。消息此时就在您手中。”
景珵闻言,眉宇间漾出喜色。他垂眸阅信,但见信中内容,登时吃了一惊。方闻英凑前观看,也惊得挢舌不下。
原来这黄皮绢书洋洋洒洒几百字,所写笼统三件事,件件令人骇然。
其一,五皇子命方闻英立即派人追踪原云州知府姚之卿。此人遗失岁修银,受太子力保,贬谪霍城,应是太子在江南的心腹中枢,平州的军备作坊应该会因此人下迁有所动静,务必细追。
方闻英在江南做眼线多年,时刻紧盯平州作坊的动静。正如五皇子所料,姚之卿一被贬,作坊便有了动作,所有军备顺水路转出。而云州知府姚之卿是太子心腹这点,景珵与太子爪牙交过手,能够佐证。
但五皇子远在京城,却像长了双眼睛在江南,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不免让人不寒而栗。
其二,协助陆思、陈不催至霍城寻八王爷。若寻到人,不必声张,也不必立即回京,先在霍城观察姚之卿动向,待擒剿太子豢养在江南的死士军队,再让八王爷以罪臣身份戴功回京。若未寻到八王爷,超过半月,便以陆思身上的密令,命全江南官府入户搜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五皇子此事所嘱,是命南下众人助景珵平安回京,且让景珵以肃清乱党之功弥补遗失岁修银之过,乃亡羊补牢之措。
看到这儿,景珵心中已有悸动。但看五哥所嘱的第三件要事,一身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其三,二皇子并未失踪。
失踪一事乃是五皇子和二皇子共同商谋、蓄意为之的计策。消失的三千兵马此时已分作两派,一派随二皇子北回西疆应敌,联合知情的守城将军曹德打伏击,包围蛮夷残部,行瓮中捉鳖之计。另一派南下,协助陈不催围剿太子死士。队伍不日便将赶至霍城,特要方闻英集银筹资,配合陈不催,给予后勤。
是时,密室里一阵死寂。
景珵、方闻英阅完信件都已说不出话,接连看了几遍才理清现况。
言简意赅,五皇子与二皇子共同策划了一场失踪奇案,且让二皇子失踪的风声传遍各地。目的有二,一是令西疆蛮夷残部放松警惕,鼓动他们用最后力量强行攻城,二皇子好借此一举消灭这群乱国贼子;二是借二皇子军中精英力量消灭太子豢养在江南的军队,彻底端掉他的老窝。
方闻英感慨道:“一箭双雕之计,五爷当真智慧过人。”
景珵却语气沉沉:“是一箭三雕。”
方闻英凝疑困惑。
景珵收上绢书,待胸中悸动平复,方道:“眼下全江南都在以万两寻我一人,想来在父皇心中,我身上的盗银之疑已经因二哥失踪而消失。”
方闻英没听出个所以然,兀自皱起了眉头。
陆思观景珵脸色,帮忙解释道:“圣上因二爷失踪一事,担忧重重,是觉八爷在江南失踪也颇为诡异,圣上爱子心切,怎还会将失银之责怪罪在八爷身上?而五爷趁此向圣上上了道私折,揭露太子这几年在江南鱼肉百姓、结党营私之事。太子褫其华衮,圣上自会怀疑那五万两岁修银是太子所盗,而非八爷,这才特地下令,命全江南官府张榜寻八爷的踪迹。”
他一顿,又道:“太子如今被禁足东宫,严查行迹,各方党羽趋利避害,都想着如何摆脱干系,保齐一家老小。他们的气势,已然殆尽。”
方闻英惊喜道:“难怪八爷方才说诸事皆巧,原是五爷神机妙算,棋高一着,将所有事情都预料到了,甚至——”
甚至将皇上的心思也勘透得一干二净。
方闻英看了眼景珵,心想八爷不喜诸多猜忌的皇家关系,此话不能当着他面说,遂跟陆思道:“陆大人,五爷嘱托之事属下已知晓,即刻差人去办。另外,属下有一事要禀——太子在平州的作坊正如五爷所料,有所动静,他们已将所有军备转出,自水路南下,运往怀河下游的一座河岛,我们的人埋伏在附近,时刻待命。”
陆思点了点头,意为了然。
之后思索片刻,又看向景珵:“八爷,眼下我已与您汇合,陈不催也应该到了霍城,过几日,二爷的千人精兵也能抵达霍城,届时……我们该如何行动?”
景珵脸上阴沉如晦,深黢的瞳孔不知在想什么,让人琢磨不透。
陆思十分为难地皱了下眉。心想他家两位爷长得像便罢了,有时脸上那点琢磨不透的情绪竟也一模一样,可叫他们难办。
不过二人像归像,性情却截然不同。五皇子景瑜神机妙算,工于心计,即便太子步步为营,也敌不过他苦心孤诣的一棋,而八皇子景珵却不喜朝政,宁可抛弃家财万贯、亲王之尊,也要摒弃权术,做只游走在民间的闲散野鹤。
两人这几年聚少离多,那份血缘情谊似乎越发淡薄。可就在前几月,皇上一道令下,命八皇子下江南监管水坝修缮。五爷觉得时机已至,为拉太子下马,谋划了盗取岁修银之事。
本以为不屑争名夺利的八爷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哪知他竟一口答应,甘愿替亲皇兄冒险。
两人的感情就这么一直扑朔迷离,时淡时浓——这让陆思这些做属下的很是为难。正如现在,他根本无法预测八王爷是愿在江南围剿乱党,还是要抛开五王爷嘱咐远走高飞。
陆思深感其憾,却也无可奈何。只因二位爷如此貌合神离,是因幼时一番心结未解,长年累月,生根发芽,成了芥蒂。而二人又是寡言的性子,如今大了,往事更不愿再提,心结便一直搁在心中,始终未解。
陆思有时回长兴宫禀事,会看见五爷深夜不眠,一个人坐在庭下,连连叹气。五爷身子骨不好,在外受着寒风,不但不叫人伺候,还偏要守在殿外看明月落幕,眉间阴郁和此时的八爷一样,深长,深沉,深不可测。
“闻英。”
景珵忽然散开紧皱的眉,道:“你说的那座河岛离霍城有多远?”
方闻英从密室书柜找出一张江南地图,摊开放在桌上,说:“很近,只有三十里。驾鸟船从霍城的蓝湾码头出发,稍有风力的情况下,一个时辰就能到。”
景珵看着地图,说:“你现在先派人去巡查这座河岛附近,看看是否有无人居住、可供扎营的岛屿,之后再以我的名义召集江南各地……”他一一交代作战部署,方闻英在旁仔细听记。
陆思见状,心中轻然了几分,心想八爷就算再想天高地远,也始终放心不下五爷一人深陷权力漩涡。他割舍不了的兄弟情,着实让陆思松了口长气。
密室里,灯火重重,微风稀稀。几人部署战机,逐渐入了神。
可忽然——
一道惊雷“轰隆——”落下,那声洪亮,震得密室所有人心头猛跳。紧接着,滂沱雨水如瀑降下,室内、室外狂风大作,桌上地图、书册皆被连翻掀开。
方闻英忙收整沙盘,命人将密室暗格关上。
不一会,风雨消停,几人有所回神。陆思率先动作,却目光一瞥,察觉到景珵惊魂未甫的表情,忙关心道:“八爷,怎么了?”
因为那一道惊雷,景珵心口一阵不安涌上。他缓了会,问:“你确定陈不催现在人在霍城?”
陆思说:“他军中出身,行脚比我快,应该是到了。”
景珵深幽的瞳孔颤动了一下。他此时默念着小老板的名字,心想如今满江南都在张榜寻他,小老板必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倘若陈不催已经到了霍城,依他的本事,定是能找到自己在霍城的藏身之所,找到应鸿。
有陈不催在,小老板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景珵望着被掀翻的地图,心中喃喃道:应该不会。
***
平州的漂泊大雨下到了霍城,雨声哗哗,打碎了城南牢狱的平静。
负责掌板的两名狱卒把应鸿抬进牢房,临走时,其中一人回头看了眼应鸿,见他脸上死白,气若游丝,不禁叹了口气。
他是螺运鸿的常客,就喜小老板那一碗“臭”手艺,也知道螺运鸿前阵子有个镇店之宝阿四,还与他见过几面,但万不想,那人竟是前阵子在云州莫名失踪的鹤襄王。
“唉……”掌板狱卒没想到新上任的县令竟如此记恨那王爷,拿小老板撒气,只叹小老板摊上这事,怪是无辜,遂替他多拿了些稻草盖在身上,说,“牢里不同外面,冷,盖着些。”说罢,又替他血淋淋的腿多叠了些稻草。
应鸿无神的双目不知从哪抽回一丝精光,朝掌板狱卒浅浅笑了下,回应他这微不足道的好意。
“啪嗒啪嗒——”
大雨下进了牢里,在窗栏上痛打悲歌。
渐渐的,火热的炽痛从右脚浸入,一点一点,烧得应鸿浑身发颤。
应鸿身躺石榻,望着窗外那点微光,骨子里怨极了一件事。
——他爷爷的,老天爷就是崽种!既然要他死,能不能给死个痛快!
昨日,那姓姚的王八蛋说要他的命,却不砍他脑袋,说要废他的腿也不直接一刀削去,非要一天一板子打到残废为止。昨天他已经挨了一轮,方才是第二轮,之后还有第三轮、第四轮……如今这腿虽不至残废,但感触很低,要过许久才会发狠痛,痛得他想活生生撞南墙。
姚之卿用这种恶心人的方法杀他,无非想套话,找到丢失的银子。怎料应鸿一口咬死是姚之卿胡批乱判,意图栽赃王爷,愣是让姚之卿一个字也没得逞。
牢房里,雨声滴滴答答。腿上血干肉烂的疼痛愈发明显,脚尖触感却越来越低。
苍白无力间,应鸿脸上忽浮现出一层笑意。
他在暗自庆幸,庆幸他那个笨蛋王爷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告诉他,免得露出什么马脚,倒打一耙。
可笑着笑着,应鸿眼里有了丝悔痛。
他闭上双目,试图在一片黑暗中感受右腿的存在。可脚尖的触感越发薄弱,越发渺茫,那种无力倾压在身上,使他窒息,使他怆凉的眼角忽地一热……
“景珵。”
一滴无声的泪终是落了下去。
副CP来了。
感谢阅读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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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酸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