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凤引 第68章 当时错（1）

京郊客栈，铅云低垂，一面酒旗在山雨欲来前的风中猎猎作响。

留香阁。

客房内临窗立着一个石青缂丝长袍的男子，衣料上好，样式却并不华贵，正默默望着窗外的阴天若有所思，剑眉微锁。推门进来一个藕荷色盘金牡丹花衣裳的清秀女子，上前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她醒了。”

男子不置可否地答应了一声，转过脸来握住她丰腴柔软的手，锋利冷峻的眉目稍稍柔和，轻声道：“萦秋，难为你陪着我日日辛苦。你也照顾她半日了，自己去歇会儿吧。”

阮萦秋状似随意地转动着手腕上晶莹饱满的红玛瑙手串，轻轻叹息不语。慕容瑜薄唇微抿：“我有我的不得以，纵然她是我妹妹……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转过门帘，三明两暗的客舍，便看见她坐在床上，剪影如纸。她好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偶人，仿佛听见他进来了，又仿佛全然没有，依旧微垂着脸，连投在墙上的那放大得有些恍惚的影子也没有晃动半分。隔着垂落的薄纱帐，慕容瑜忽有些尴尬起来，轻轻地唤了一声“雨歆”。

她没有回应。自从醒来看见阮萦秋的背影开始，一瞬间尖锐的恐惧和痛楚后，便是万念俱灰的无尽沉默。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什么，仿佛一张乱网密密麻麻裹住一颗心，几乎透不过气来。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她本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却总幻想着要逃脱这宿命——盈霜公主的宿命——她忽地嗤笑了一声，却不曾转脸看慕容瑜一眼：“哥哥真是好手段。”

慕容瑜眼中掠过一丝冷意，嘴角微沉，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在酒中下迷药的手段，可远远高于我的那一把迷香。”

她唇角微勾，仿佛是笑了：“我们真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是吧？”因为是侧着脸，慕容瑜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只见她右手攥着床褥，越攥越紧，越攥越紧，发白的骨节微微颤抖，连带着衣袖的荷叶边也一起不自主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把那轻软床褥捏成齑粉。慕容瑜正恍惚间，她却乍然松开了手，微微扬起脸，声轻而涩：“哥哥早知道我在芦园。如此，雨歆还要多谢哥哥给我这一年的安稳时光了。”

慕容瑜抿一抿唇，幽深不可测的眼眸中被激起片刻的波动，转瞬即逝。他微有叹息：“雨歆，我其实从不想拦着你，不过……”

她只是轻笑打断：“木已成舟，哥哥多说何益？”

慕容瑜几次被她三言两语呛住，脸色终于有些难看起来。然而不过一瞬间，他便已侧身悠然坐下，提壶为自己冲了一杯清茶，端起来轻轻吹了两口，道：“雨歆，梁宫多年，你不会不知道，明昭心里长年惦记着一位求之不得的异国公主吧？”

雨歆脑中轰地一声，心里已经隐隐猜到。果然如她所料……果然如此……她尽力自持，道：“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有安排。”他闲适地举杯饮了一口茶，一抬眼，眉目间却见凛冽：“八年前花丛中一舞朝凤，我只道是惊世绝艳，却不想让他一见倾心，情根深种。”忽而唇角掠过一丝轻傲的冷笑，“天意如此啊雨歆，他只道你是官家小姐阮萦秋，在你身上日复一日地寻找盈霜公主的影子，却不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的眼神一向深沉而锐利，声音中又添三分郑重，“所以，你于他，从不是那些婉转承恩的寻常红颜。他对你，拿不起，放不下，根本没什么抵御力！”

纵然早已有所猜测，然而听慕容瑜一字一字说出，便如同大风扬沙层层掀开，让她蜷缩在原地无处躲藏。尘封的记忆一幕接一幕地浮现上来，那一天在静仁殿，听到明昭与瑾贵妃谈起往事；那一次在疏香园，以一曲《朝凤》重得悯爱；那一晚午夜梦回，明昭抱着她，含糊呢喃着“盈霜”……她怔怔地说不出话，而慕容瑜仿佛了然似的，叹了口气道：“你看，你早就知道，但你不告诉我。”

雨歆面色一变，她低下头去，道：“对不起。”

慕容瑜手中的茶早就喝完了，一手悠悠闲闲地转着茶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说到底，你想跟着谁，我一开始也根本没想过要阻拦。可是雨歆，”他抬眼看她，脸色微沉，“你去找景王，我很失望。”

雨歆的喉头很干涩。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语无伦次：“他不一样，大铭覆灭的时候他根本就不知道……”

“笑话！”慕容瑜低低冷笑了一声，随手将那茶杯“啪”地搁在桌上，“是，或许这位景王殿下当年是还年少，可是如今他是大梁皇室正当盛年的儿郎，可能过几个月就能和我们在战场上刀兵相见，说不定还能从你哥哥的尸体上纵马踏过去！你和我说，与他无关？”

“不，他不会的。景王虽是宗亲，却既不掌权，也不领兵……”她本能地觉得明辰不会这样，可说了两句，只觉得自己也可笑起来。她又有什么底气和权力去保证，若是有一日大敌当前，他就真的不会？

雨歆压在床褥上的手开始微微发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而慕容瑜话锋微转，语含讥诮，声音却是冷的：“你看，都是一样的。明昭对你不可谓不情深，可纵马扬鞭踏平整个大铭的时候，他可半点都不曾犹豫过吧！”

心底有一个声音尚在喃喃地坚持着“这不一样”，可他突然又提起明昭，雨歆悚然一惊，脑海中纷乱思绪瞬间冷凝成冰。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转过脸来，一双清若秋水的眸子里目光如碎冰沉浮，定定地盯着他：“所以，哥哥今日，只怕不只是要带我回铭城那么简单吧？”

“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咔地碎了，雨歆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声线渐渐凄厉，“我明白，哥哥要让他的亲妹妹回到仇敌身边去；我明白，哥哥的千秋大业必定要赔上我的一辈子；我明白，哥哥的江山要一个女子为他浅媚擎住！”

她怔怔地说不出话，而慕容瑜仿佛了然似的，叹了口气道：“你看，你早就知道，但你不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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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当时错（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