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慕容瑜拍案而起,“哗啦”的一声,手中茶杯狠狠砸落,瓷屑狼藉。他几步上前,用力挑起她的下颏,强迫她正对着他冰山下烈火熊熊的眼:“如果如你所说,我就不该把你带出宫外,如果如你所说,我当时就不该放任你去找景王!盈霜公主,你忘了,你什么都忘了!你就记得芦园里清池白苇,早就忘了八年前的一切。”
“乱兵进宫的时候,我躲在帘幕后面,看着尖刀当着我的面刺穿父皇的胸口,溅开那么多的血——我那时候直接就想冲出去拼命,但我想到你还在母后宫里,你要是再出事我死都不能闭眼!我来找你,然后我又等到了什么?宫阙连绵,十里锦绣,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化为一片焦木瓦砾。我满脑子里,只剩下明昭纵身上马意气风发的样子!仇敌,明昭是,你的景王殿下就不是了吗?盈霜,毁了我们一切的,是整个大梁,是整个明氏皇室!”
他重重叹息:“盈霜,你真不懂事!”
“你别说了,别说了……”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不断崩溃,雨歆的泪终是骤然倾落,整个人在榻上蜷缩起来,“我忘不了,我如何能忘得了啊!我救不了父皇母后,我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火起得太快,我们两个甚至都来不及去偏殿把雨瑶救出来……雨瑶那年她才多大,她还是个小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更多的眼泪涌上来模糊了视线,她的哭声哽在喉口,连带着嗓子一起嘶哑哽咽。她以为她能放得下,没想到揭开结了痂的伤口,底下还是鲜血淋淋,痛彻心扉。
慕容瑜扶在她肩头的手微微一滞:“雨瑶……她还活着。”
“瑶儿她……”她惊喜间猛然抬头,正撞上慕容瑜眼中殊无喜意的痛楚,心里虚虚浮起一丝恐惧,喃喃道:“她……那她……”
慕容瑜却松开手,别过脸去,叹了口气:“雨瑶……我是在一个农户家中偶然见到她的,她……”他的声音凝涩住,“她不认得我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便如一个千百斤的大锤重重砸下,头晕眼花。她惊呼失声:“怎么会这样?”
慕容瑜的声音渐次低沉,隐忍着深切的心痛,几乎是咬牙切齿:“那年城破时乱军入宫,偏殿起火,她身上脸上全都是火烧过的疤痕,还没来得及长成的一张脸,算是毁了。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颤颤巍巍地走进院里去……那农妇说,救她回来时已是奄奄一息,也不知是烧伤了还是吓着了,从此再没说过一句话……”他的唇角浮起一丝凄然,“八年了,八年了,她该十五岁了,身量却还和当年七八岁时候一样小,那么惊恐地盯着我,只是摇头,不停地摇头……”
雨瑶,她的亲妹妹雨瑶,她本以为在国破时死去,却仍旧生不如死地活着的雨瑶!
剧烈的心痛如潮水般涌上来,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地身不由己。雨瑶,她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是她曾经那么活泼爱笑的妹妹!她的喉嗓间似有血气涌动,口中逸出的却轻渺无力,如同自语:“她还活着……是啊,她还活着,如此……生不如死地活着……”
慕容瑜眼眶亦是赤红的。他抱住浑身都在发抖的雨歆,似在宽慰她,又似在宽慰自己:“雨歆,你别太伤心,瑶儿能活着,总是好的。那农妇待她如亲生女儿,并不嫌弃她。我看见瑶儿坐在院里很慢很慢地剥豆子,脸上似乎……似乎是自在安心的。我就在想,她如果跟着我们颠沛流离,可能还不如就生活在那里。我不想吓到她,就只推说同情她的身世,命人每月给农妇银两,让她……好好照顾瑶儿……”他终是垂下头去,声若哽咽。
雨歆一动不动伏在那里,一切的一切便如同巨浪三叠,翻滚着涌上来。漫天漫地的悲伤几乎要把她淹没,尽力喘息,泪如滚珠,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是她被迷了眼睛,是她这样的不懂事!脑海中如惊雷般的轰鸣,砭骨的恨意像枯草上的一把野火漫山遍野地燃起,把泪水烧成一片凄艳的鲜红。
毋庸他劝说,毋庸他威斥,雨歆缓缓直起身子,几乎是冷笑着擦去脸上汹涌纵横的残泪。她一字一字道:“哥哥,你放心。”
雨歆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芦园的。阮萦秋陪着她一同回来,一路上冷冷的秋风刮过她脸上风干的泪痕,撕扯着干涩的疼痛。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方玉佩,滚烫的掌心烙在凉意森森的玉质上。她第一次发现那玉佩这样大,这样滑,她几乎无法用手牢牢握住。也许,这本就不属于她。
挽月的惊异和焦灼对着她一身的零乱落魄,素月若有所思的沉默映出她苍白的脸色和红肿的眼。雨歆无力应对她们的惊喜或是担忧,把自己反锁在屋内,死死靠在门上。秋阳正好,而她,便如同沙滩上的一尾鱼,裹着浑身窒息的水汽,缓缓地、缓缓地顺着门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