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凤引 第48章 韫玥

芦园建在京都的西南郊，是景王殿下长居的府邸。因为府中多植芦苇，取“芦雪纷纷”之意而得此名。芦苇往往长在江南水乡，颜色寡淡，状类蓬蒿，有水即生，遇霜不凋，实在是一种很好生养的植物，并非什么珍贵特别的花。景王偏偏选了它遍植于自己居处，大约是喜欢那简素坚韧的风致。更何况芦苇开花时茫茫千里，纷飞如雪，想必又是另一种难以言说的缱绻温柔。

并不是芦花开的时节，因此湖上是大片肆意生长的芦苇，旧年的是微微垂着头的黄，新生的是如箭直上的绿。明辰伸手拨开一丛绿苇，一道木板小桥凌于水上，赫然而出。小桥蜿蜒曲折，一直通向湖心的一座屋舍。而那屋舍建在平台之上，平台只比水面高出二三寸，几乎是虚凌水上，四面尽是翡翠绸缎般的碧绿湖水，漾漾生波。屋舍建得很简单雅致，雨歆欣然抬头望去，只见门上高悬着一处匾额，上题“韫玥”。

韫玥，这两字在舌尖轻轻一转，便能品味出那些静夜萧萧月如水的良辰美景，好像是天上月轮清寒，水里月如明珠，宛如这湖水深处蕴藏明珠一般。雨歆笑盈盈看他一眼，道：“韫玥馆，是你起的？”

明辰一手牵着她慢慢走上木桥，一手将那紫笛一转还回腰间。他仰脸看一看那牌匾，道：“你觉得好吗？”

雨歆故意摇一摇头，道：“不好。”见明辰佯装瞪她，她方才忍不住笑出来，补充道：“玉韫珠藏，自然很好。很多事情呀，只要两个人心里默默地懂得，默默地珍藏，就是最好的。”

她这样婉然说来，明辰只觉得心里怦然一动，好像有一树树花在次第开遍，牵着她的手忍不住握紧。他替她推开半掩的门，笑道：“进来看看。”

室内陈设得很素雅。竹帘微卷，色泽青青，窗上糊的也是雨过天晴的烟罗，窗下放了一张梨花书案。书案一角的青梅莲纹缠枝瓶中供了两三段竹枝，枝干姿态清绝，叶片萧萧垂落，竹叶清气比花香更胜一筹。

雨歆随手提起几案上的一把和阗白玉壶，给自己倒了半杯茶水。正欲饮时，手中的杯子却被明辰轻轻夺过：“别喝。是昨夜的冷茶，喝了会不舒服的。”他招手让侍从去重新烧水，雨歆一回头看到案上搁着一幅画卷，墨迹还未干，画的是千里江山、潇湘云水，隐约可见作画者心中丘壑。她上前想拿起来细看时，却见边上还有一卷翻开大半的《吴子》，打开的那一页有好几处字迹熟悉的批注。明辰在她眼中一向是年纪尚轻、不谙世事的闲散景王，这样两相联系，她不由得有些惊讶：“你喜欢看兵书？”

明辰上前看了一眼，倒是失笑：“风花雪月不过怡情而已。我出身在大梁皇室，虽无皇兄那般文韬武略，却也需懂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虽说我朝亲王并不主张学的太多，但看几卷兵书也不算犯忌。”

他眼光望向窗外，颇有几分沉郁的意味：“歆儿，烽火硝烟、水深火热的日子，你以为过去了多久？大梁一统中原，也不过才十几年罢了。”

知道，她如何不知道。雨歆心里一酸，几乎要红了眼圈。重逢得这样艰难，她再不想提这些沉重的话，于是主动牵过他的手，认真道：“我都明白，你是景王殿下，不能安于太平盛世，总要有能力保护家国，保护自己，也……”她温柔而狡黠一笑，“……保护我。”

“知我者，雨歆也。”明辰怔了一怔，旋即朗朗而笑。雨歆被他轻轻揽在怀中，极浅淡的一缕瑞脑香里，她亦是安恬地笑了。

也许，这就是她想要的幸福。

天黑尽了，虽没有满天的繁星，却是一轮斜月挂在西墙头，皎皎若冰轮。如雾似烟的月光洒了一地，如同一泓澄澈的清流，而水流中的水藻纵横交错，摇曳不止，却是竹子细碎的倒影。微风一过，星辰湖中水波粼粼，连同那一弯水中月都漾起细密的涟漪，但西天上的斜月依旧皎洁生辉。月华落在湖面，便如千万点跃动的碎银，宛如水晶宫阙一般。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念及雨歆前夜一路奔波，明辰一直催着她早点回屋休息，自己一回身住到了隔壁。只是她一时半会儿也殊无倦意，便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出了门，走到回廊九曲的木板桥上。

此刻月色温柔，四下无声。而想到这两日来的惊险跌宕得以落定，雨歆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意欢沉。她还记得方才明辰离开房间前说的话，她笑赞他的韫玥馆干净简素，而他从容答道：“只要你愿意，这里也是你的家。”

她早就没有家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在阮府遇见，她泪光闪烁，像受伤的小兽紧紧抱住自己：“我哪里还有家……”

自从八年前铭国覆灭，她就没有家了。此后寄人篱下，如履薄冰，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可是那一刻明辰的语气温煦而寻常，就像是告诉一个出门玩耍的小孩要记得回家的路似的，让她觉得安心，一种万事皆可抛之脑后的安心。

月华如水，轻柔地洒在她莲青色的衣衫上，如同落满了一身清霜。木桥下的水汽微凉，幽幽地泛上来。她不由得有些冷了，随口唤了声：“芷兰，去取件大氅给我。”

话一出口便暗暗失悔了，因为答应的却是一个清甜娇俏的陌生嗓子：“姑娘冷了吗？奴婢先陪您去休息一会儿吧！”她转身一看，只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侍女，团团若明月的一张脸，笑颜安谧甜美，只按规矩穿了藕色贡缎小袄，淡绯色的罗裙。发束双鬟，后鬓上戴了一朵小巧的羽毛点翠海棠纱花。雨歆想起此刻遥遥在宫墙之内的芷兰，心下微一惆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认为‘芷兰’这个名字好，奴婢就叫‘芷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