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凤引 第111章 斜阳

城墙斑驳，残阳如沙。

六军待发。无数声“吾皇万岁”如同四面的潮水排山倒海、势吞山河，无数高高举起的长枪在同一刻沉沉落地，扬起大片黄土沙尘。大宛良驹上铁胄重重的将军将右手一举，旋即满场肃然，鸦雀无声。

将军下马，向一侧年轻的白衣亲王略一低头，露出一双久经风沙的眼睛，锋利敏锐如同草原上的鹰隼：“景王殿下，请。”

明辰很尊敬地勒马退开半步，微笑道：“成将军客气了，小王年轻无知，以后还要多仰仗将军。”他纵马回头行出十余步，下马，展袖，行礼，一气呵成，半跪于在城楼下等待已久的皇帝面前。皇帝身后半步处是盛妆华服的贵妃，再往后则是两列垂着手一动不动的侍从。他道：“六军集结，赶赴漠北，只待皇上一声令下。”

有侍从如仪送上酒碗。明昭接过，亲自递到明辰手中，朗声道：“诸将，饮胜！”

明辰一饮而尽，随即重重将瓷碗摔碎在地上。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号令，身后大军齐齐举酒饮尽砸落，大片瓷器破裂的声音，仿佛是在一场大雨里，惊心动魄。秋日黄昏的猎猎疾风鼓动他洁白的袍袖，而他立在原地岿然不动，转身沉声道：“出发。”

成义将军闻声纵身上马，喝令道：“出发——”

自始至终他的眉眼都低而沉地垂落，从不曾抬眼向后看，也不知有没有看见半步后静静站在那里的她。城楼下风沙很大，可他的脸庞很干净，眉目下颏的线条依旧是如墨裁就般的少年意气。雨歆的眼睛仿佛被风迷住了，头顶上沉重的凤冠垂落累累璎珞，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明昭转身走向高高的城楼，自有人上来扶她，而她就像一个木偶人一样，裹挟在这一行人中，慢慢走上城楼高耸陡峭的石阶。

明昭与她并肩站在城楼上，望向城墙下一列列兵马缓缓前行。残阳如血，而甲光如鳞，铺陈开千里之外的雄浑、沉重与苍凉。大军的最前方是明辰与成义并骑而行，六军沉重如铁、锋芒如刀的甲胄中唯有他看得出底下如翩的白衣，气度高华。

行到城外时他曾信马回顾一眼，隔着百丈高台，夕阳漫天，好像不同于初识时温煦如玉的少年，多了清隽的棱角。但那一眼中即便藏了许多东西，却还是干净的、澄澈的，有一种雾蒙蒙的凄迷和坚定。

太远了，彼此的目光在中途就失了方向，被秋风吹散在角声满天里。许是逆着光过于刺眼，他举起一手微微眯眼，很快转过去不再回头。

你要回来，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明昭一直沉默着没说话，泼天的夕阳落在他明黄色的衣袍和冠带上，如同宝光遍身，灿然夺目。他目送大军渐行渐远，终于看了雨歆一眼，道：“别看了，他们会凯旋归来的。”

雨歆屈身一礼，静静道：“成义将军骁勇善战。”

明昭唇角微勾，审视着她妆容娇艳的面庞，忽而笑了一声：“你在想什么？阿辰与成义都是朕的爱将。阿辰擅于谋定，成义长于征战，此去当然会成功。”他夺过她的手，转身离开城楼，“回宫吧。”

景王用兵如神、战无不胜的声名就是在这时鹊起的。大军赶赴鸦鹘关一鼓作气，硬生生把铭军向后逼退了十里地。民间传说景王以弱冠之龄初上战场，白衣翩翩，不着甲胄，不出军帐却可指挥千军万马，真乃大梁神将也。

传说归传说，可除去那些越传越玄乎，除了鼓舞人心也没什么别的用处的部分，明辰颇有几分推演谋划之才，与成义一路向北势如破竹，也的确是事实。

然而这样的传奇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月后，景王忽遭大败，率军避走到西北昆吾山附近。又过去五天后，景王，成义，加上整支重兵铁甲的军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昆吾山深处。

昆吾山！又是昆吾山！好像是谁的手布下的一个循环，慕容瑜在昆吾山吃的亏，终究要在大梁军队上补回来。雨歆几乎要喷出一口血来，死死拽住顾若璇的衣袖，连声音都在发抖：“怎……怎么会？二十万重兵，怎么就败了？”

顾若璇沉沉叹了口气，道：“萧氏反叛了。”

萧氏反叛绝非是一朝一夕之事。萧家历代尚武，族中多人担任军中要职，一旦阵前倒戈，不管多少万大军都只有大败这一条路。细细算来，萧氏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早有功高震主之嫌，明昭一向有所防备。而萧氏一族日益骄矜，年前惹下人命被皇帝贬斥甚至于累及皇后萧婉容一事，只怕便是生出反叛之意的最后一根稻草。

说到底，位极人臣又如何？若是皇帝生出忌惮厌弃之心，多少年的功勋都是不值一提。

而萧家倒戈后的种种行迹表明，中秋家宴上的那一场刺杀，背后只怕也有他们的影子。刺客的身份来历毁灭得干脆利落，并没有留下什么马脚。而若是明昭真的不幸身死于此，那萧婉容将是当朝唯一的太后，宁贵嫔腹中皇儿则会是无可指摘的幼主——那一晚，皇后正处于长久的抱病中，并没有参加宫宴。

但显然，深宫中的萧婉容与萧婉玉，是并不知道这些的。无论成败，萧氏姐妹都不过是一枚美丽的棋子而已，成则为靶，败则弃之。

这些条条桩桩，雨歆并顾不上去细想。二十万大军啊，就这样失踪在深山里，连一点消息都听不到？她的唇在哆嗦，咬牙道：“姐姐，那景王殿下与成将军，这么多人，这么多兵马，便是败了，也……也该有个信……”

她的惊慌失措明显到几乎无法掩饰。好在顾若璇也没多想，把手放在她肩上，慢慢地道：“慕容氏与北夷结盟，成将军他们在北方遇上的应当就是北夷人。夷人生性粗暴残忍，听说多有把俘虏砍了四肢丢去喂狼的。若是真的就全军消失了，那也……不是不可能。”

雨歆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幽黑眸色如同绝望的深潭。顾若璇却没有看向她，微微闭眼，向来不沾阳春水的手指纤白柔软，不知不觉中握紧，很轻很轻地道：“若是……真的大梁不保，我也不怕——我陪着皇上，绝不独活。”

太远了，彼此的目光在中途就失了方向，被秋风吹散在角声满天里。许是逆着光过于刺眼，他举起一手微微眯眼，很快转过去不再回头。

大梁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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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