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令夷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活像一位明眸善目的仙人,吉雅也被他如此开怀的笑颜带动的心脏活络起来,轻笑着要他坐上床来。
他很久不曾这样明媚的笑过,每每看她,脸上总带着些难以说明的欲言又止,但现在,他笑得像是一簇暖阳打在身上,暖呼呼的将人包围着。
半面窄床,两人对视,从来未有过的真挚诚恳。
祈令夷捏住她的手攥在掌心,忽感到自己脑中那头痛欲裂的痛觉渐渐消散,仿佛被她所包含的光芒驱走寒气,自雨夜里重获新生。
他握着她的手,发丝间的水渍还未曾擦净。
吉雅伸手去撩起那缕墨发,轻叹了声。
“头发都湿了,怎么不撑伞过来?”
他未有在意的将手掌盖在她掌心,语调轻的像是怕吓着她,清清浅浅状似耳语。
“撑了伞,迎风疾行,遮不住倾斜的雨丝。”
见他浑身都浸在湿掉的袍子里,吉雅想下床去给他拿条巾帛至少擦一擦,他却将人留在床上。
“不必了!不打紧的。”
他握着她的手腕,指尖微微发凉在她暗青色的脉搏上来回轻抚,吉雅知道他在犹豫,怕是想说一些从来不曾说过的话。
于是轻柔的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交扣带去温暖。
他轻笑了声,果然语调里有了丝力气。
“我好像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今晚做了一个梦才恍然察觉。”
吉雅歪头靠在他肩上,浅浅瞧着他的神态。
只见祈令夷面上一直在笑,但手指和身体都在止不住的颤抖,像是夜里的寒风吹得他冷极了。
她将堆在腰间的被子围去他身上,听他缓慢而又故作轻巧的讲述曾经。
“我小时候,并不是一出生就跟着太后生活,五岁之前,母亲还在我身边。”
他说,“那时候年岁小,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只大约记得,那是我五岁那年,祈氏谋商渐渐积累下庞大家业,因此被旧朝猜忌,要将祈氏多年家资上缴朝廷,家主不肯屡次推脱,旧朝便派东厂西厂一百多号人清算我祈家,并要祈氏满门尽斩不留活口。”
吉雅愣住,没想到逼迫祈氏揭竿造反的原因竟然是这样,怪不得祈家说什么都要屠尽岑氏旧朝皇族,甚至不惜动兵追到了西域,将旧朝血脉斩草除根。
他捏着她的手微微用力,顿了一下好似难以出口,但是他很快苦笑一声叹道。
“当时的祈家家主正是先皇,他虽为家主却是个无能之辈,为保大局无恙,自己和主母带着三个孩子秘密潜逃,从云州迁至宁州。而剩下的一百六十口人分批次迁离,我与母亲是最后一批逃出生天的祈氏族人。”
“我与母亲行至通州,当时那地方到处都是不满朝廷的流寇作乱,我们也未曾幸免,被一干匪徒绑上了山。他们本打算用我俩的性命同祈氏换取银钱,可祈家家主胆小如鼠,生怕朝廷察觉蛛丝马迹,轻易的将我二人舍弃,任是送去宁州的十三封书信音信全无。”
吉雅察觉到他的颤抖,连忙抱住他,可在怀里,他的心跳依旧剧烈像是要挣脱了束缚化作一团烈火,烧灼曾经的怨憎之人。
他咬着牙半晌才愤恨的发出声音,“母亲为保我性命,以身代偿任由匪寨整整三十多人残忍欺辱!我眼睁睁瞧着母亲身体上的伤痕青紫交加,渐渐变得再剩不下一处好地方!”
情至极致,他哽咽着埋头在她肩上,手掌恨不能将她的骨头捏碎,可吉雅半点没有呼痛,紧紧的抱住他一刻也不能将他推开,眼中盈落的泪水滴在他肩膀,渐渐渗入这整片的濡湿中。
“……这样不见天日的日子整整两个月,叔父从滇北一路追踪而来终于将匪寨灭尽,将我和母亲找到带出。”
“我以为终于逃出生天,兴奋的去拉母亲,但母亲却不欲与我同乘,支开我与叔父说了好久的话。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将我托付给叔父。”
他失了力一般垂头在她肩上,话轻的快要消失在细雨声中。
“母亲知道,她就算回去也活不了,失贞之人绝不会再被允许踏进祈家一步,甚至连带着也会连累于我。她那日望了我很久,摸着我的脑袋深深的长叹。”
“她说,昔时顾相形与影,今朝嗤为胡与秦。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情不能凭自己做主,总是随世事裹挟摇摆难有定所,她别无他念,只想我能够从心而活自在顺意,不要被别人左右自己的人生。”
祈令夷静在此处好久,往事久远得像上辈子一样,叫他再次从记忆中唤醒时,连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从心底涌出。
颤抖的手掌被她紧紧捏住,他垂下头去,见她握住自己的手在侧脸上紧贴着,仰面瞧着他,泪滑滑的沾湿在指尖,伴随着温热不断从她眼中涌溢出来落到他手背上。
温热的雨好似比窗外下得还要大,她哽咽不停轻声唤他。
“后来呢?”
“后来……”他呆呆盯着手背上的泪珠好似陷入回忆中,“我自回程的马车上察觉不对,跳下了车朝匪寨跑去,远远的只见匪寨门口那棵枯黄的槐树枝丫上吊着一片褐色垂叶。”
“那片叶子随风,在空中晃来晃去,将落未落的却一直系在树干上……”
“直到那叶晃到了正面我才看清,原来那不是什么叶子,而是……我母亲的尸身。”
“她自缢在了我们获救的那天。”
吉雅捂着嘴不敢吭声,她早知道他早些年活得艰难,却没想到他竟然亲眼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死在了自己眼前。
才五岁的孩子竟然经历这么多残忍的事情,自己围在父母膝下的时候,他早早经历过这些痛苦,却还要独自一人在祈家深宅中艰难过活。
每每看着祈家家主,他心里会有多少难以言喻的愤恨,却还是强忍着在他眼底下艰难的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经历这些的小殿下把自己包裹的像一只猬鼠,小心的把自己隐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看清他的真心。
而自己初见他时,竟然还在为他的小心提防不满,那些都是他多年摸爬滚打经历多少暗箭中伤练就的猬甲,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在他最脆弱的地方来回倾轧……
眼泪不自觉的淹没了眼前能看到的一切,将他发丝也打得再次湿透。
他感受到她的不对将她从怀中剥出,只见吉雅捂着眼睛,泪水溢出指缝,像是拢不住的捧沙,从指尖伴随着扭曲的啜泣奔涌而出,将他整个心浇打的融化在这场暖雨里。
“怎么……”刚出口的两个字带着浓烈的情绪,祈令夷死死咬住下唇才堪堪止住心底涌起的波浪,他咽了又咽才吞下苦涩。
“怎么哭成这样?”
吉雅缓缓的放下手来,脸上混乱的尽是湿痕,从未有过的不顾形容,她向来以浅笑晏晏的模样示人,此刻却为了他这样不加掩饰的嚎啕大哭。
刚用手掌接下眼珠,剩下的泪雨已悄然接替,浇在手背上烫的人心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穿了珠似的泪水打在胸前,祈令夷这一刻反倒没那么难受了,回忆的凄凉伴随着她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抱紧眼前人的同时突然感受到自己硬要留下她的意义。
眨了眨眼,他比起她显得理智许多,还有心力去安慰眼前小脸闷得绯红的吉雅。
“没事,都过去了!我也许久没有梦到母亲,没想到,再见她已经是这么多年之后。”
吉雅闻言总算睁开眼睛,一双眼被泪熏的通红,此刻睁着眼看他还无法自控的流下泪来。
“对不起!这一切……这些事都对不起!”
她想说出自己骗他的事,想要把这么久以来叫他不安的事情全都告诉他,然而她语无伦次支支吾吾了半晌却说不出什么,泪珠反是倒豆一般倾浇个没完。
他亦是知晓她的意思,强笑着拍拍她的脑袋,音调颤抖着说。
“自我有知,常常自诫决不能做祈氏家主那样无情无德之人,但也从来不以为自己真的能得一人心。”
“汲汲营营昏蒙了二十载,自遇到你我才方知世上真有此人,我的一切自你而始,也因你而终。本还想着在解决崔氏等一众反对我的老臣之后给你惊喜,但现在实难忍下去了!”
他亲了亲她的眼睛,将她的手贴在面上,虔诚的仿佛敬问神明。
“吉雅,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皇后?”
“从此以后,春夏秋冬四时变幻皆有我在,我要你堂堂正正的站在我身边与我共享这万世山河的风霜雨雪。”
吉雅呆愣的望着他这几日迅速消瘦下去的脸颊,眼下淡淡的乌青近在指尖,她抚上去却恍惚的好似陷入了一场不真实的梦。
梦里,她久等不忘的郎君居然真的向自己许下誓言,要她做他的妻子,要她与他永不相离。
她哭着忍不住又笑了。
摇头后又禁不住点头,整个人分裂作了两半做出完全相反的事,泪伴随着苦涩和幸福交织在一起。
胸内膨胀的云团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但吉雅任由它充斥了自己心内的每一处角落,毫不顾忌的将自己全权交给了它,任它强硬的撞击着四肢百骸叫人头晕眼花瘫软无力。
那感觉终而在胸膛汇合吞没了她,叫她终于说服了自己动摇的心。
吉雅小心的抱住他,半是喜悦半是低泣。
“好!”
她咧嘴笑着,接受这名为真心的所有苦果,尽情将自己摊在他眼下。
如今她自行选择在他身边,不再给自己留一丝退路,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也注定要死在他手里。
但她哭着亦是笑着,全盘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垂头在她颈侧的人仿佛活过来一般将她缓缓抱住,直将两人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吉雅拢着他,只能看到他背上的墨发打成缕在青袍间留下的淡淡水痕,他手臂收紧,渐渐将她压向自己,直到胸膛内的震跳逐渐同步。
高大的身形此刻成了禁锢住她的便利,她消瘦的脊背每每合拢便能感受到的吱扭作响,纤细的肩脊硌住他下巴,传来一阵钝钝的生痛。
确实是痛的……
这股阵痛与方才胸膛里的压抑着的,犹豫不决间险些舍弃的强烈后怕源于一处,那种近乎撕裂的痛感再次传来余韵,叫他并没有尝到至苦却也因此灼心。
他竟然想过放弃此等温热,想过舍弃环在怀中近乎淡到消失的纤细身影。
他从不怕痛,无论是折磨他近乎要去性命的毒疮亦或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在他生命里近乎不值一提。
便是家主曾给他带来的痛苦深入骨血,他也亦是不屑,概因瞧不起的人越是想方设法要他死,他的灵魂越是自在逍遥的落拓不羁,任谁也无法真正伤害他自由的魂灵。
可是现在,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出于心底的恐慌,好像属于他的一部分钻出身体将咫尺之人紧紧缠绕,他由此刻起不再是一个人,而从根系上与她绑定,两人彼此共享难分你我。
“怎么了?”
她亦是察觉他久久不变的姿势,背上轻捏他发丝水汽的手带来柔情,要他确信这种不可违逆的力量。
“淋久了雨,是不是发烧了?”
说着,手已经分过来探他的额头,他慌张的拽住她,带着抹难以言喻的情思。
“没有。”
他俄而垂下眼,发觉自己早就确定并算不得什么,待到她真的答应,心内的种子才真的落地生根。
这迟缓的,带着占有的感情缓慢的充斥四肢百骸,叫他整个人重新焕发生机。
“我们回去住吧!”
他垂头在她颈侧不敢看她,只静静等候着她的回应,终于,肩上浅浅的点头动作轻柔却重若千斤,叫他总算安下心来。
祈令夷弯下腰,手掌穿过她腿弯将她抱在怀里,也不管门外等着的王典,迎着门外沉沉的雨丝踏进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