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了信,吉雅分外焦急,连忙打开铺展在手中。
寥寥不过二十字,吉雅却瞧着这半张纸终于放下了心。身在何处不能提及,但他说了今年不比往年寒冷,腰酸背痛也不像去岁难熬,父亲身体早有伤寒,每年在漠北寒冬腊月时总是异常艰辛,这次他说略有好转显然是在委婉的告诉她,他已然在京。
两人同在京城,却难以再见一面,吉雅拢着信在胸口说不出的心力憔悴。
“既然已经看过,将那本折子交给我吧!”
白慕枝站在面前咄咄逼人,吉雅却没办法真的将东西给她,折子已经拆了,不说她私自拆毁奏折的罪名,便是里面空无一物也不能给旁人再看,她只能梗着脖子说不行。
两人正争执着,门外突然传来通传。
吉雅被吓了一跳,赶紧将信藏到腰间素带之中,白慕枝瞧着她慌乱的动作,躬身退到外间,垂着脑袋长呼见过陛下倒是给她争取了点时间。
掀开珠帘,他行至这边,看她慌张的从床上坐起,眉目之中掩也掩不去的焦躁,便知晓她又有事瞒着自己。
静了三分,祈令夷垂眸神色莫名走去软榻边坐下,面色深沉也不去瞧她,故意保持这份静谧。
“陛下!”
她走过来,纤细的手指钻进掌中,像是一条滑溜溜的鱼,任他再怎么想抓住也还是会溜走,他静静瞧着总觉得来之不易的柔顺不应该这样舍去,于是抬起头来略带着些强撑的笑。
“刚才在干嘛?”
又在藏什么?又瞒着他做了什么?
只要现在说清楚,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给她宽容。
“并未做什么,刚才在想事一时走神了,看见陛下进来才唤回神。”
她笑着,笑颜里尽是讨好掩饰,祈令夷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揭穿她这些伪装,垂下眸掩盖神色中的探究。
“想什么这么出神,连我来了也不曾发觉……”
哪怕说一次实话就好,对他讲实话真的这么难吗?
吉雅明显也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坐在旁侧伏在他肩上。
“陛下在为徐承之的事发愁?是我递过去的折子有什么不对吗?”
因这一句他倏然转过身来,差点将她撞倒在软榻上,眼神中带着莫名的深邃漩涡,语气却极其轻缓的问她。
“是谁送来的折子?是谁交给你的?”
祈令夷眼瞧着她眨了眨眼慌乱了一分,继而浅笑着攀上他的肩想要用亲密之行隐瞒过去。
“我说了,是王家那个我救过的小丫鬟,你忘了?之前在王家后院的廊亭里你还见过她呢!”
撒谎!
祈令夷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看着她的眼睛仿佛静若寒潭,似是将她整个人看清之后的失望,又像是看不清她隐瞒背后的焦急。
空气里的水汽仿佛凝结做了冰片,一点一点在肺腑中冻结血液,扎得整颗心千疮百孔。
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给她容忍也不会换回来一丝真情,他好似突然悟到了什么,苦笑自己这些年来的机关算尽甚至不如她破绽百出的巧言令色。
其人心狠要远胜去苦心钻营,自己多年以来的小心翼翼的剥出的一颗真心,被她弃如敝履瞧都没瞧上一眼,以至于可以这样敷衍他搪塞他。
静静地瞧了她好一会儿,祈令夷总算开口。
“好!睡吧!我还有事要去前院,不必等我了。”
说罢抬身便走,吉雅不明所以的撑在软榻上,看他近乎匆忙的走出门,甚至连袍子都没披上,她慌张的跟出门去,却没来得及唤回他,只得连忙拽住王典。
“陛下今日是怎么了?”
为什么这样不合常理说走就走?
王典叹了声,将刚才去过西华门找卫尉的事同她讲了一遍。
“陛下已经见过卫尉,门口发生的事皆已清楚,姑娘何不能直接告诉陛下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此事?宫外的消息你比陛下还要先一步知道,这样怎么能叫陛下不生气呢?”
愣在原地半晌,吉雅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她能说什么呢?说喆王心存逆乱之心叫他去查,逼得喆王第一个拿父亲开刀吗?
她如今的有口难言还能说得出什么?怔了好一会儿,吉雅问:“他没有说叫我回梨园去吗?”
王典看她慌乱无措的眼尾带红惋惜的摇摇头,“陛下什么都没说,姑娘自可以好好待在这里。”
没说叫她走是还存着一分体面,不想叫宫里宫外的人知道她在这受了冷落,若是被人看出她离了圣恩,不知有多少人会上赶着来踩上一脚。
陛下到底还是顾念着她,舍不得对她发火,便只能自己离去。
快要到春日里了,夜里的风却还是刮得人颤了两颤,细细寒风夹杂着凌冽的冷意从下至上往怀里钻,叫人实在受不住这夜幕寒霜。
吉雅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看着屋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摇晃,仿佛自己也变作了房檐上的灯烛,在暮色的夜里随着冷风摇摆,灯光时隐时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熄灭。
这夜他到底是没有回来,甚至之后多日都未曾踏足南书房,王典说陛下搬去了勤政殿处理公务,连歇息也在那处偏殿,似是不再有回来的意思。
她还未说什么,白慕枝倒是先一步担心起来。
“陛下这么快就厌弃了你?还是这次换折子的事被他发现了什么?”
吉雅在镜前披散着头发,往窗下一只鎏金琉璃笼中望去,那里面种着的正是他送来给她的金线莲,这么多日不见它主人依旧长势很好,叶脉蓬勃的向上隆起,叶脉条条闪着微光像是金丝勾嵌在其中,在避光的地方依旧不断闪出璀璨星点。
青回正进门来,端着一碗水掀开琉璃罩要给它浇水,吉雅在侧问道。
“每次都看你端来一碗水来浇,这金线莲所需的水与旁的植株不同吗?”
青回将手中水碗倒的干净,重将琉璃罩扣好。
“陛下是这样说的,这水与其他水不同,需得是其他草木凝露之水方可养活金线莲,若是浇灌井水河水,很快就会腐烂枯死。陛下想必是在它天然的环境中得到的启发,这才能将这株花带离故土还养的这样好,陛下很擅长做这些事呢!”
青回做完活计退出去,吉雅还静在原地。
她不适应宫墙里的生活,但也确实在这京城过得很好,他这人的确擅长调养不属于此地的东西。便是只能在湿漉丛林中存活的花,也有能耐造一顶琉璃罩封住水汽,叫它分辨不清身处何地依旧绽开活得肆意。
只可惜人非草木,若是她能无眼无心,辨不清自己身处的四方笼或许活得比它还要滋润许多。
见人出去,白慕枝在后又提了一声。
“已经冷着你这么多天,他不会是发现折子的不对劲正在严查我们吧?”
吉雅怔怔回神,望向镜子里的她,“我不知道,或许真的在查,你小心点莫要惊慌露出马脚,若是真的查到我们头上再怎么慌乱也没用,你既然为你们主子办事自然是要有为他肝脑涂地的准备。”
她显然没料到这么快就要有暴露的风险,手中梳子被她捏的铮铮作响,显然是也害怕入了大理寺后被酷刑施遍的可能。
吉雅望着窗外的鸟雀在树枝上吱吱喳喳叫着,心底一横对她说。
“既然陛下已经厌弃了我,我这就打算回梨园去,你跟我回去吗?”
白慕枝显然是不愿意再回那种地方受苦,但现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跟着她再说。
两人辞了一众宫人回到梨园,正是好天气,众人皆在院子中做舞,见她回来还带着一位宫人,以为又是上次一样回来住上些时日。
但渐渐地有人传出她遭了陛下厌弃,被赶回梨园的事,吉雅半句未提她与陛下两人之间的情况,反倒叫谣言发酵的越来越厉害。
这谣言传回的时间距她回来还不过区区两日,吉雅听到萨日娜说起这事,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所以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萨日娜急切的想知道这背后的事。
吉雅无奈叹道,“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扑上来摇着她的胳膊,“自然是假的!但是两天都没见到御前来召,难道你真的惹了陛下不悦?”
眼瞧着这小姑娘这些天来多有长进,吉雅拍了拍她的脑袋。
“伴君如伴虎,我也没办法事事都应着陛下的意思,既然已经这样便再不用多说了,老老实实做我的梨园舞姬,只要钻研舞技就好其他什么也不用操心。”
萨日娜多有遗憾,抱着她安慰良久,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被君恩抛弃的女娘。
重回大乐堂,没想到卓青环竟成了次于教坊使的领头人物,据说是上次王家宴席一鸣惊人,引得王家夫人交口称赞,京中氏族子弟纷至拜访只为一睹佳人殊色。
吉雅本就不欲与她多行掺和只专注练舞,不久后还有春日祭祀需要乐府出人排演,但是这时候人不找事,事自来找人。
一曲《采薇舞》还没练到炉火纯青,萧何萧将军突然找上门来要带走吉雅,身在大乐堂的众人皆是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谣传说什么刚下帝王撵,又叩将军门。
萧何在梨园门口备了马车,等着吉雅出来便上前一步恭请她上车,后边一众女娘们看得仔细,看样子似是要将两人间编排的说也说不清。
入了马车坐在薄褥上,吉雅叹道。
“将军这样接我出来,怕是叫梨园女娘们有所误会。”
萧何在侧坐的笔直,依旧离她远远地,听她说什么误会连忙高声否定。
“我与你出来是陛下的意思,若不是陛下要叫你给我牵线,我是断不可能私下见你的。”
吉雅很快抓住他话里的重点,“你这次来是陛下的意思?”
他略有犹豫,而后像是撑不住一般朝向她。
“你到底跟陛下怎么了?这才几日不见又生了什么事?肯定又是你做了什么惹得陛下不悦!”
倒是敏锐得很。
吉雅望着正前方晃动的车帘,略带苦涩的一笑。
“还以为将军不会在意这些,并不能察觉我与陛下这些天的疏离。”
他说,“我又不是傻子,本来脸上总带着笑的人忽然不笑了,总是召见的人也不见了,显然是你俩中间发生了什么事!陛下已经对你够好,你怎么还不满足?还敢惹陛下生气?”
闻言吉雅突然忍俊不禁的笑出了声,对着他道。
“我若是说我也不想,将军以为如何?”
两人目光对视在一起,萧何很快就受不了她这副狐狸似的带笑不笑的模样转过头去,在他这,这人总是有许多的小心机可使,他当初在漠北没少因她的诡计多端挨陛下罚。
谁想到到了京城,这满心满眼尽是算计的狐狸倒是不会用她那套功夫了!
明明像从前一样管他是对是错,先往陛下面前凑就好,陛下面上无情冷淡,却哪里真的忍心晾她多时,只要她往前凑得再勤些,陛下无论生的什么气都自然消解。
可她这会儿反倒不往陛下身边去了,还自请回了梨园。
他像王典问时还不敢相信,这个平日里机灵的,这时候倒是当局者迷了。
“往日里还以为是个聪明的……”
他朝着门外方向嗫嚅着,吉雅听到却也无可奈何。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他,每每也弄得自己心惊胆战,如今离远些也好,总好过在他面前演戏还被拆装,弄得两人尴尬。
她不搭话马车里顿时安静下来,不多时,马车行至王家府宅门口。
在人眼前,萧何纵使再不愿意碰她也还是得装装样子,伸出手来接着她下车,吉雅将手掌搁在他衣服上也是悬空着没碰到,萧将军本就厌恶何必再给他多添心堵。
下了马车,王将军正在上职,是王家夫人在院前迎客。
吉雅款步上前盈盈拜下,“夫人安好!吉雅此次前来是想见梓熙姑娘一面,上次在后院若是没有姑娘搭救,吉雅必定受辱,此次前来希望当面感谢姑娘,聊表谢意!”
王夫人在门口瞧了二人两眼,似乎在心中略有思量,而后唤人将二人带至院中。
“上次的事是我王家不对,在我王家发生这种事实难推脱,叫姑娘受惊了,还请姑娘不要怪罪!”
吉雅忙道无妨,跟着人行至后院。
还是上次的廊亭,这日天气晴朗鸟雀叽叽喳喳围着花园中的树叽叫不停。
两人静坐片刻只听远远的有人缓步而来,吉雅望着萧将军顿时坐直巍然不动的背影不禁笑出了声。
眼前花丛遮蔽的脚步声渐渐明晰。
萧何望着来人,竟一时间分不开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