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那句话,吉雅只当他是气急上头的胡言。可第二天暮时,太阳刚落下去不久,宫中突然来传话的宫人,说陛下要欣赏乐舞,要她们梨园立刻选出五人来进宫献艺。
闻此,卓青环好似终于等到了机会,兴高采烈的缠上教坊使要他选她进这五人中。
苏使无奈只能挑了四人,最后一人迟迟未定,他召了吉雅到面前问上了句。
“你可有意去前边献艺?”
这番的好事谁不希望前去,但是吉雅大年夜那晚已经和前边的某位大人物见过,教坊使怎么也得问上一嘴。
要去前边的舞姬哪个不是为了见到陛下,怀着些春心未明,他不确定吉雅是不是也选了这条路,毕竟她当日若是已经决定好了要攀的高枝,此刻还是问上一问的好。
吉雅思量良久,终还是回道。
“我去。”
前边的人太不讲道理了,这次若是她推辞不去,怕是又要想出什么法子来责难梨园姐妹,吉雅不能因她一人而误了剩下的女娘们。
看她愁容满面的一张脸,同在队里的萨日托娅若有所思,远远的望着她脸上神色遮也遮不去的嫌恶。
似乎是同样不满,卓青环也看到了她脸上的异色,走上来跟她凑得很近。
转了个身,两人相背她不经意般的贴在萨日托娅耳边,冷声道。
“装模做样的真真恶心透顶!托娅你也看到了,她这人就是这般的惯会装样子,不是不想去吗?现在又一副被谁强逼似的挤到献艺的队伍里来,真是演的一出好戏!”
萨日托娅收起外露的情绪,睨了身侧的卓青环一眼。
“你不知她,她这人惯会这套,当初在漠北也是一样的,若不是她如此会装,怎么会叫陛下三年都不曾忘却?其人手段谋算远高于你我。”
听她这样评价,卓青环嗤了声,骂道。
“不还是借着当年见过陛下一面,如今在你我面前蹬鼻子上脸,到了京城不会以为陛下还对她旧情难忘吧?盛京牡丹遍地,哪一个不比她一枝北方野草姿容更甚?以为陛下顾念旧情给她点恩惠便是要她飞做凤凰了?想得倒是够美,我倒要看看!等陛下过了这阵新鲜劲还会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萨日托娅不置可否,转身面色阴沉的拽了她到身边,“上一次没能叫她在陛下面前出丑,这一次可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了她!”
她拽出袖中一点银光,在灯下悄悄的给卓青环看了眼。
原来袖中藏着的是一支珠钗,在夜色朦胧中似乎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她朝着光微微转了个方向,珠钗另一边却镶着一支小小银勾,在灯下倏然闪出一丝微亮来。
这样一摆卓青环就明白过来她要干什么,“你若是给她,出了事她一定会供出你来。”
萨日托娅森然一笑,并不为此担心。
“谁说是我的?到了前头要整理仪容,灯下谁能看得出她头上那支与这支的不同?她现在十分信我,我等下说她珠串乱了,她一定会叫我帮她整理,到时候再换珠钗岂不简单?”
她面上仍是带着笑意,好似说出的阴险算计并没有在她心中激起一丝波澜。
“等下还要你帮我做些掩饰,别叫剩下的两人看出什么。”
卓青环自然应下,那张绝丽的容颜笑得娇美。
“那是自然!本来天黑,便是殿内点了灯也不能容易看清,谁又敢瞎说什么呢?”
她俩彼此对视好一阵娇笑,外人看来只以为是两人说了什么闺阁间的笑话,谁也料不到银铃似的脆音背后暗藏杀机。
殿前失仪本就是大事,这一次怕是她再怎么得圣意,陛下看到她披头散发的狼狈形容想必也不会偏袒于她,再见了珠钗上的东西,只怕这次她是再无翻身可能。
一行到了前边,于西厢阁等候示下。
吉雅对镜整理好妆发仍在发愣,想他那日里的话回不了神。
看她如此发愣正是好时候,萨日托娅上前去轻抚她云鬓。
“珠钗都歪了,在想什么呢?”
她抬眼望过来恍惚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想家中阿爹,不知他这几日身体如何。”
蹙眉中带着浓浓的愁意,漠北盛京相隔万里,不知道在北方的家人冬日里身体是否康健,因着身份的特殊连送封信回去都难上加难。
不知这个冬日,父亲有没有挨着风雪?有没有生病?
她沉沉叹息,怎么也化不开对父亲的这份思念。
萨日托娅在她身后,看她全部情思都被亲人带走,眼下坐着的并无一分一毫的戒备,手悄悄地搁在她肩上将一支珠钗顺了下来。
“漠北冬日苦寒,我也常常担心父母身体如何,只可惜我们身份有别,不敢胡乱联系外人送信。咱们漠北的如今只有咱们三人互相间能说上些话,若是吉雅你什么时候能有机会,也千万要记得带上我们两个的信!”
她言中哀切,激得镜中人更红了眼眶,只是她垂眸拭泪的同时却没发现身后定定瞧着她的姑娘,手上的珠钗已经插在发中。
铜镜映出她的样子显得格外诡异悚然。
南书房已经响起召唤,几人跟着持灯宫人往旁边走。门口,内监王典等在门口,见她们来了掀了帘子请众人进去。
前面几个都进了房门,轮到吉雅时,他却突然伸手拦她。
“宰事?”
她不明白这是何意,王典却突然抬手将她鬓上一支樱花珠钗拔了下来。
“姑娘对自己的事可真不经心!”
他说着将那支钗调了个方向,在廊下悬灯的照耀下,那珠钗上明晃晃的挂着一个尖勾,吉雅捂着唇惊呼,脑袋里乱做一片下意识解释。
“这不是我的钗!我的钗上并没有这东西。”
王典叹道:“自然不可能是姑娘的,只是姑娘受了这些委屈,难道不曾猜到是谁在背后陷害你?”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宫内人手众多,或许第一次时人多混乱叫她得了逞,但这一次,她竟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使伎俩,宫里可不同于外面,一言一行均有八百双眼睛盯着。
这次,任她再怎么狡辩也逃不脱去,吉雅垂眸深叹了一口气道。
“我知道是谁做的,辛苦宰事先不要告诉陛下,我不想要了她的性命去。”
王典摇了摇头,“这事早已经过了陛下的耳朵,才有我如今来截住你,姑娘宅心仁厚心地善良,若真不想她被发落,还是在此之前亲自在陛下面前求情,她才有活路。”
那胆大包天的敢在皇帝面前使这些坑害人的毒计,也太小瞧了皇权的厉害,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皇帝的耳目,发生什么事瞬间便进了陛下耳朵里。
她这样自以为没人能发现做的天衣无缝,其实除了被坑害的所有人都瞧得真切。
撂下帘子,吉雅面沉如水走到门内,望了眼面前近在咫尺的萨日托娅,她还未有察觉,向着她微微侧过来莞尔一笑。
那副样子要多甜有多甜,好似真是拿她当做了亲近之人。
吉雅脸色惨白的站到队伍最末尾,用余光瞥了眼她脸上的那抹笑,她应该是很期待着她在殿前失仪,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笑得出来。
她回神跟着众人一起朝上位拜见,眼前的压力在她身上紧紧跟随,好似一刻不曾移开过。
她只感觉头痛欲裂,前一个还不曾解决的麻烦正在眼前,后一个已经接踵而至。
“都起来吧!照着平日里练习的跳上一曲即可。”
皇帝正斜靠在矮榻上,目光并没落在她们中间,一双鹰目只淡淡落于众位女娘们脚下,愁眉紧锁好似有什么事正困扰着天子。
见陛下今日心情不好,殿内女娘们不敢有丝毫懈怠,缓步轻扫,眉目含情,每一个都下了大力气在面上显出自己的好颜色来,疑从魂梦呼召来,似著丹青图写出。
舞者轻柔曼妙斜肩勾缠,每一下都恍若飘然梦境飞至凡间。
但在这处欣赏的皇帝却并没将心神聚在此处,看着她们的舞姿仍是魂飞天外,眼神怔怔的定在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女娘们纵是使尽了气力也还是没勾回他的半点注意,大家都看出了他的分神,尤其是其中本就指着今晚翻身的卓青环。
见他如此不在意,本就着急,今朝更甚强忍不下去,她在几个动作间渐渐起了些小心思。
乌兰吉雅被她们自己人陷害,自己借这个东风好似也没什么不对。
就算出了事,她哪里能怪到她头上来!是她自己有错惹了人去坑害她,便是真有牵扯也万万追究不到她头上。
这样想着,趁着陛下被事分心的一刻,卓青环猛地上前一步,与其他众舞姬不在一条线上,众人心内诧异却说不出什么,各自心思各异的交换眼神。
眼瞧着是奔着她来,吉雅在她上前的同时向后退了一步,怕她真这么大胆敢在皇帝面前动什么歪心思,只是她刚一动,面前本来还不在意的皇帝突然追着她亮起眸光,显然是以为她要做什么小动作。
吉雅心内焦躁愈发不敢看他,旋身的时候越躲越远,快要从队伍里面脱离逃出去似的。
见他如此,皇帝更甚追着她不放,好似要看清她到底要干出什么事。
偏偏就在这个档口,一向舞艺精湛的卓青环晃了两下,突然脚下不稳朝她的方向跌过来,吉雅本想躲开,但她伸着胳膊显然是要将她拖住。随着人飞扑过来,肩上帛纱也罩在她头顶,吉雅眼看躲不掉只好伸手接住她,将人虚拢在怀里。
但她如此善举并没赢得怀中女娘的感恩,两人跌在地上,卓青环反倒是猛地向下一扯胳膊,将她头上戴着的那支银钗直接扥了下来。
“哎呦!”
人叫喊着,动作却不停,连拉带扯的装作扑到一边,将一众舞姬都给推倒,简直是一场盛大的闹剧。
卓青环暗暗在心中满意的不行,想她这次蓬头垢面的形象,怎么也会叫陛下发怒了。
纵使她们五人都会挨罚,乌兰吉雅这个事件中心的失仪之人肯定被厌弃的更厉害,更何况她发上还有利器,想必陛下不会轻易饶过了她。到时候再想其他办法在陛下面前出现,凭她这幅美貌,叫陛下记住不是难事。
她以为胜券在握半趴在地上回过头去,却没想到那个本应发丝缭乱的吉雅,此刻整整齐齐的呆坐在原地,乌发上掉了一支簪却并无紊乱,好似还没从刚刚的一场荒唐中清醒过来。
未料到她如此形容,卓青环慌忙跪了下去,朝着上位的那人叩首。
“陛下恕罪!卑下一时脚软出了差错,并不是有意如此!”
然而头磕下去,上面的天子却并不怜惜美人,见她叩首好似没看见似的一言不发。
众人皆没料到会出这档子事,一个个的爬起来跪在地上等候发落,吉雅也跟着跪在最后,脑中思绪万千,想不通她一个顶尖舞者,竟然能如此轻易的出了岔子。
叩首半晌,南书房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动静没有,最上位的那人好似在等着什么,等着她们其中有一人出来主动认罪。
吉雅知道是冲着她来的,深吸一口气越过前边的两人跪在他面前。
“陛下,是卑下的错,卑下刚刚错估了一步挡到了人才叫她跌倒的,请陛下责罚!”
上面的人半晌没有应答,只是听到他手上玉扳指敲击案边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恫沉,一下比一下缓慢。
吓得下首的各位女娘们一个个心惊胆战的,直扶着胸口快要晕过去。
好一会儿无话,以为陛下今日是一定不会放过她们几个,然而半晌时间过去,他突然唤了王典进来,叫他带剩下的女娘回去,留下了跪在薄毯中间的吉雅。
眼看此时不说再没有机会,卓青环猛地甩开恭送她们的宫人,跪到了地上。
“陛下!平日里青环不会出这样的谬误,都是她刚刚发间有什么勾到了卑下的云袖,这才叫我们在圣颜面前出了丑,望陛下明察秋毫将此事查清,还我等公道!”
话音未落,坐于上首的天子突然转头向她凛眉一扫,好似是在说她为什么如此多话。
被这样扫过面,卓青环顿时不敢再多说什么,悄声道了声卑下有错便悄然退了下去。
人都走净了,只剩下两人在偌大的书房里彼此对视。
皇帝盯着她空无一物的发顶叹了句。
“净是个叫人欺负的软柿子样。”
吉雅抿了抿嘴知道他看得清楚,抬起头来跪的笔直。
“陛下也知,这次不是我的错。”
他好似终于有了些兴趣,坐起身来俯首瞧她面庞。
“哦?既然有冤何不刚刚说清,众人都在现场,正是你叫冤的好时候不是吗?”
疑从魂梦呼召来,似著丹青图写出。——唐代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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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