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看不出,但皇帝毕竟是太后的亲儿子,她又怎么会瞧不出他的在意。
人还没进来立时就免了跪拜,甚至第一句话也还是问她为什么召见梨园之人,其意不言自明,早就开始暗暗地护着人了。
她没好气的睨了他一眼,叹道。
“我哪里还能叫陛下关切至此啊!不过是这几日不愿意走动,才没去大年夜盛宴,这不听说那夜燕乐不错才想着叫人来看看而已,并不是有什么别的事。”
闻此,皇帝做了一个略有勉强的笑脸,对着太后连连赔礼道。
“都是我的错,母后若是想看我应该早早的在初一就安排一场,叫上您亲和的几位夫人来宫里再看,是儿子的疏忽,母亲莫怪!”
眼瞧着他一言一行都是暗戳戳为她,太后瞥了眼他身后垂眸恭立快要缩到一旁去的女娘,眼睛一转好似瞪了他一眼。
皇帝也很快接下这眼,又扯出个讨好的笑,端了茶递在母亲手边。
“也是好久不曾唤舅母入宫,母亲若是得闲了,朕这就叫她来宫里陪陪您!您想看什么都有排演。”
如此就算是交换,用王家夫人后日进宫换如今放人。
太后也不是真的想和儿子对着来,便是这女子进了后宫也无大碍,毕竟自家儿子的喜欢比什么都重要,但若是要她因着这点喜欢不识大体,恃宠高攀便怪不得人了。
幸好这女娘虽然出身低贱些,但看样子是个沉稳内敛的性子,如此倒是好叫自己拿捏。
太后知道今日也算是敲打的够了,终于应下了儿子所言。
她这边刚答应,只见皇帝回身轻转了下手中玉扳指,他老早的习惯,松下口气时总是习惯转手上约戒。
指尖上的一点红还明晰可见,不知是谁胆大包天敢损伤圣体。
太后掩下神色饮了口茶,自己这儿子袒护她至此,甚至已经多年不曾如此紧张了。
“皇帝,这次梓熙也跟着嘉宁进宫来玩,我这处没什么好看的,老骨头一把更是不明白你们年轻的喜欢什么,不如便由你带着这两个小的出去游上一游,我也乏了要休息一会儿。”
如此又是一次交换,皇帝无可奈何的承应下,跟两个姑娘说先去南书房等着,等下唤了梨园的乐师过来听曲。
两人俱是谢过,王梓熙心中知道这是太后给她和皇帝制造独处的机会,心内顿时蓄下一池春水,只是现在众人在场,她倒是不好亲近,只轻言道了谢,走出门时还回身看了眼屋里立着的高大背影。
姑娘们人走了,皇帝也欲退下,走到吉雅面前。
他身在母后面前也不好说什么,只在三两眼的间隙中望着她,想她能明白此事非他所愿。
然而吉雅并不抬头,一眼都没接收到皇帝的意思,只恭顺的垂着脑袋,好似早就被驯服折了腰的乌雀。
“你先回去,这次在太后面前舞得很好,后面自还有赏。”
声音清凌凌的,好似耳语快要叫她听不见。
但是吉雅并不在乎他到底说了什么,只垂着头顺服的应承下来,这便要告退。
见她如此反应,皇帝便知她肯定是生了气的,可自己现在也没办法跟她说上什么,两人咫尺的距离此刻反倒是隔了道银河似的远。
终于从殿内退下来,吉雅拢着外袍在冷风中往回走,只感觉今日的风吹得人尤其寒冷,尤其是打在面上三两下就叫人酸了鼻子。
皇宫里果然不适合她,走到哪都有人因着她的名姓刁难她,若是能回家,回到漠北至少看不惯他们指点的眼色时,还能往家里一躲再不见便是。可来了盛京,一个两个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只有她一个落下下处,随便来个人也可以给她难受,迎头敲打她一番。
她在这里过得毫无指望,没有一个人能站在她这边,便显得更加绝望。
人走出去大概三四个宫舍远,后边突然传来了内监呼喊。
吉雅心中知道又是他想说些什么,可自己现在实在不想听他解释,说来说去也只是那么几句,她早就知道又何必听他再说一遍。
于是,后面喊得勤,前边人走得更快。
吉雅只当做听不见他的急急呼唤,拉紧袍子疾步往前撞到冷风里去。
人就快要走到宫门了,想着过了这道门总不至于再将她拉回来,谁料自己正提着斗篷的手臂被从后边猛地一拽。
吉雅以为事内监,忙停下脚步唤道。
“宰事,怎么了?刚才风大没能听清您唤我……”
准备好的词在看见他黄袍的一瞬停滞,吉雅料不到他一个皇帝竟然亲自来追她,而她竟然无意中叫皇帝撵了一路。
想到这,她更甚失了刚才的信心,慌忙拜下去。
“没听到是陛下叫我,请陛下责罚!”
眼前的人却没在乎这些虚礼,将人拽起来拉到宫墙下一处背风的地方,看着她整个人迎风疾走冻得通红的小脸,视线像是坚冰似的冷厉锁住她的脸,骤然拧眉。
“就这么着急?一刻都不想见朕?”
吉雅忙呼不是,却也没解释为什么走得这样着急。
有时候想解释的太多,反倒失了兴趣,只是觉得麻烦便想避开,没有想那么多。
见她不语,皇帝好似明白了什么,又伸出手来想要摸摸她通红的脸颊,吉雅连忙后退一步,叫天子的手扑了个空。
手就这么僵在半空,少见的柔情才露出一点便被人截了去。
吉雅毫无察觉他的面色冰寒,俯身又拜了一遍。
“这次来此太后和公主皆赞了我舞技精妙,更有陛下赐赏,吉雅感念皇恩,必将日夜练舞为国尽力,以求不负陛下所托。”
还是在较劲……
皇帝被她如此撇开关系戳的不舒服,之前两人才刚刚有些缓和,这么一夕之间好像又回到了起点。
他心中不适,看着面前如此冷硬的皎面,亦是有些怒气。
早已经跟她解释过了,也不知道俩人如今还有什么隔阂非叫她如此偏执,之前的事他是有错,可她也一点没给他这个天子面子,一丝一毫也不曾顺他的意。
天底下敢这么对他的恐怕就只有她一个。
若是强逼,其实未必不能叫她应和下来,可这世上太多匍匐在脚下的人,他不想自己的吉雅也要同别人一样对他假意逢迎。
但越是给她机会,她越是强直的要命,到了现在,他已经隐隐有些忍不住了。
“吉雅,你能不能别躲我了。”
他抛下皇帝的身份,也不再说什么朕,只想同她好好的说一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曾经伏在他肩上轻声细语的姑娘,为何当现在像是见了仇人似的……甚至比仇人还要多些冷漠。他实在是不懂,到底哪里叫她变化这么大,为什么就是回不到从前?
“陛下,卑下没躲,只是风大未曾听清。”
果然还是避而不谈。
他每日要操持的国事多不胜数,回来还要面对母后催促,叫他尽快稳定中宫。本就没有多少的精力还要放下来分给她一些,好哄她回心转意。
这么一来二去的被推阻,他亦是累得身心俱疲。
想要找个人安慰,思来想去只有她一人懂他,每每到她身边所求只有那么一点,只要别再拒绝他,便是诸多不顺意也可以随她去了,但她偏偏就在这处不叫他好过,事到如今,他也有些倦了。
“每每谈及,你总是这样……”
长叹一声,他还是无可奈何的解释道。
“太后的意思并不是我的意思,王家姑娘进宫我并不知情。”
吉雅知他深意,便是他不说,她也知道是太后一人的属意,他说与不说并无区别。皇帝与她之间根本隔着的东西已经不是两人努力便能跨越的鸿沟,知道他不愿意听,可吉雅不得不说。
“卑下已然成婚,深知婚姻之事非同儿戏,陛下肯跟我说这些,也是拿我当做了亲近之人看待。王家姑娘的事我所知不多不敢多言,但是陛下既然登基,也是时候该选一个合适的做皇后,卑下只希望陛下能得偿所愿,选上一位贤良淑德的中宫执掌中馈。”
他听她如此说,好像自顾自陷入了一场梦境般失神,吉雅听他不答抬眼瞧了他好几次,只见其人望着她,却并没有真正将眼睛盯在她身上,好似透过她看到了过去,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
吉雅深知不能如此,长叹一声也想同他说些心底里的话。
“陛下,过去的事情已然是历史,况且时间长远再不复当年。吉雅也变了许多并不是当年样子了,或许陛下心里对往日还有眷恋,人皆如此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她终于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看着他的眼睛,略带了些笑意的粉面终于贴近旧时模样,看得皇帝直晃神。
“但是旧事已去,物是人非,当初的我是什么样的,现在的吉雅已经记不清了。”
当初的草原上的公主带着的天真烂漫,早已经被磨灭在了旧部故去的现实里,如今的她当真不能如往日模样,便是强装也回不去当初。
之所以叫他这样执迷也是当年草原的原因,在那些飞马踏过的草径下,在落日余晖的霞光里,任是谁都无法轻易忘却。
现在的她却已经远离草原,没了当年的那些映衬,她又如何能与当时相比,回忆之所以称之为回忆,正是因她本人来了也再不能重复当年,她终归是失了作为公主的一部分,变作了平凡的吉雅。
长长的一阵沉默,吉雅观他神色,只见他仿佛也在挣扎着什么。
若是他想清,这次恐怕就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吉雅入宫以来头一次怔怔的看他,想要把他脸上的每一寸容色都看得清楚。
往后恐怕真的再不能见了,回到漠北还需要两个月的时间,这么长的路途中,至少她还能慢慢的掩下自己的这颗心,慢慢与他告别。
三年前的发生的事在这些年里一直扰着她不得安宁,叫她日夜思量怎么也放不过自己,总想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更是想他、怪他、怨他,一刻不停的折磨自己。
然而到了今日,她突然释怀,更是感谢他叫她入宫与他见面,毕竟从前多时还存着些念想,见到他之后反倒自我解开了。
他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模样,想要什么便不择手段的去得到,当时她不是那个必要,所以轻而易举能被舍弃。今朝皇位已经在手,再见到她自然将她这个旧日故人当做了如今想要的东西,说不定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无爱无恨,对她根本就不存什么情丝,只是求而不得的苦念扰着,叫他错以为有情牵绊必须留下她。
看他现在过得不错,知道自己一直存着的虚妄念想终不能成为现实,总是要比起悬而未决好得多。到今天,她总算是能正大光明的看他不再留下遗憾。
“陛下,吉雅这便告辞了,山高路远望君……”
望君珍重的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刚俯下的身被他猛然抱起。
两相紧贴的侧颈带来炽热温度,吉雅好似被烫了一下赶紧伸手推他,他却紧搂着她一点也不在乎这是在哪里,身后有多少宫人正看着。
“陛下!”
他忽然叫道,“要走哪去?朕不是说了既然进了宫就断不可能再出去!”
吉雅扯着他肩背的衣服,整个人被他搂的只能仰头,灰白的天色雾蒙蒙的好似又要下雪,她每呼出一口气都觉得寒凉。
胸膛里凶猛的心跳仿佛在追她一般烈烈急动,两人明明隔着这么多层衣服,却还是能感受到他叫人神慌的热脉湍急。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能叫他明白,他们两个之间早已再无可能,不提她个人的意愿,就是他真的一意孤行,朝中百官又怎么可能同意她进后宫?她一个已婚的妇人又要给他添上多少骂名?
“陛下,我已经说得清楚,您可否也好好想一想?”
他仍紧搂着她,贴在她耳边似是失魂的添了一句。
“你曾说过的,我是你的海日泰!你曾发过誓会永远陪着我,我好不容易相信了你,你却说你是骗我吗?”
吉雅被他吐出的这词扰了心神,一瞬间停滞在原地。当时发出的誓言的确出于真心,可之后发生的事已经太难挽回,她亦是真的无法守约。
“就当我是失约,请陛下放吉雅回去吧!”
他紧攥着她肩头,似是要把她勒死在怀里的用力,在她耳边恶狠狠道。
“不行!朕不准你失约,既然发下誓言必给我好好遵守!之前朕可以不问,但从今天开始你要守约!”
“陛下……”
他突然放开了人去,虽不再看她,眸光中却有什么逐渐坚定。
“从今日起,朕每日都会找你,若是不曾见你,你自己也要懂事些过来见朕!”
吉雅刚要推辞,只听他又说。
“若你失约于朕,便是欺君之罪!你可得想好你要不要欺君,此为重罪并罚数人,你家中亲眷想必不应因此受牵连,还有你那个千里之外的夫君,我会叫人送去和离书,你们就此再无瓜葛,日后不用在朕面前提起此事了。”
未料到他竟然强逼到了这个地步,吉雅慌忙欲拦下他,可是他大掌一挥叫她今日退下。
“你不能这样!陛下,你不能送和离书过去!”
若是送了岂不是坐实了皇帝强抢人妇的罪名,他难道就一点不担心后世会如何说他?
吉雅还欲多说,他却挥袍离去,身后的王典上前将她拦住,这次便是她再怎么喊也唤不回他的人。
“宰事!快放开我,不能叫陛下一意孤行!”
王典却抓着她不叫她去追陛下,深深叹了一口气。
“姑娘你就消停一会儿吧!陛下正烦着,你现在就是再上前说什么也没用,还不如应了陛下之意。”
她如何能接受他的意思,吉雅哀哀道:“陛下这样会糟群臣反对,会糟后世耻笑的。”
王典却出乎意料的问她,“难道姑娘以为陛下是冲动之人,从未想过会发生什么吗?”
这句直接叫吉雅哑火,只听王典又补了句。
“陛下所行甘之如饴,只希望姑娘再不要叫陛下忧心了……”
“……”
她无法回答,望着远去的那如松背影,眼中好似被融化了雪水,雾蒙蒙的充斥淹没了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