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悯文其实真的不大适合做一个帝王。
就比方说薛御怀一事。
换作任何一代帝王,都不可能放任一个曾被先帝委以重望的兄弟安然无恙的活了这么久,甚至放了兵权给他。
但薛悯文偏偏就放给他了。
不但放,而且放得坦坦荡荡,毫无保留。
严崇渊无法对他这类行为做出任何评判。这是他造下的孽,他将小孩养得太天真,太理想化,没有他看着,小孩一个人当家就是要出问题的。
他早就预料到了。
他只是没想到薛御怀居然会对薛悯文下死手。
他以为薛悯文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多少会顾念旧情,哪怕是篡位,至少也该留薛悯文一条性命。
严崇渊受了很大打击,叫神策军遣返。柳宿川问他,那还回京城么?
严崇渊默然半晌,说不回了。
人都死了,还回去做什么。
那余下的神策军?
遣散。
柳宿川便不说话了。
他们在扬州城郊安置了一处房产,严崇渊把自己关在房间内,闭门不出,柳宿川每日都按时送去一日三餐,怎么送进去的就怎么端出来。
严崇渊一口也不吃。
柳宿川胆战心惊,生怕他这是要随薛悯文一朝去了。
他偷偷传信到江南,要他们带小太子过来。
与薛悯文模样肖似的小太子。柳宿川心想,这可是身上留着薛悯文的血脉的小太子,也是薛悯文在这世上唯一的遗物。
说不定他们严大人见了小太子就不再如此消沉,能吃得下去东西了。
他是心疼他们家大人,怕他们家大人伤心之下殉情,才无奈出此下策。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严崇渊好过。
陆婉宁一听是要接太子去做什么,当即便不高兴了,借口太子哑疾尚未治好,暂时不便离开。
其实太子哪里有什么哑疾呢,不过是为了出宫装出的病罢了。
陆婉宁只是不想放薛景和去见严崇渊。
她可没忘了从前在宫中时,严崇渊是如何欺负薛景和的,现在用着人了,想起来找了,哪来这种好事?
陆婉宁忿忿不平,一怒之下卷着小太子,直接跑了。
柳宿川简直不敢相信。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一个年幼的孩子,居然就这么在神策军的重重看守下,跑了出去,杳无踪迹。
话本子也没这么写的啊!
不相信也毫无办法,跑了就是跑了。柳宿川的计划落了空,急得快要跳脚。
除了薛景和,他真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叫严崇渊清醒过来了。
……
两日后,严崇渊病倒了。
这一病来得毫无征兆,且病因不明。柳宿川请了大夫来,把过脉后大夫摇摇头,就说了四个字。
这是心病。
心病难医,就连大夫也束手无策。
连日的磋磨已经叫严崇渊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了,柳宿川实在是于心不忍,求大夫给开些药,别管是什么,能吊住严崇渊的命就行。
否则他怕严崇渊不日就要殉葬了。
大夫连声叹息,只道造孽,终究拗不过柳宿川的苦苦哀求,给留了方子。
柳宿川照着方子熬好药端去床头。一直阖着眼的严崇渊闻到药香,终于睁开眼睛。
他望向床边的柳宿川,只问了两个问题。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你有没有看见莲花?
“莲花?”柳宿川一瞬就懵了,都二月份了,哪来的莲花?
但他转念一想,城郊附近似乎确实有一处湖泊,他们来时见到了残荷的枯茎,想来到了夏季便会开满莲花。
“有啊,就在东边三里外。”柳宿川道,“不过估计要等到六月才能看得见了。”
严崇渊似乎怔了一瞬:“六月?”
“是啊。”柳宿川笃定道,“到了六月,一定会有莲花的。”
扬州气候温暖湿润,京城里七月才开的莲花,扬州城六月就能见到了。
严崇渊似乎朝东边的方向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但就像是突然有了盼头似的,柳宿川熬的药他喝得一滴不剩,对端来的食物也不再视而不见,总算是能吃得下去东西了。
虽然人还是整日盯着窗外,一个字都不说。
就这么靠着汤药,吊了两月有余。
两月之后,一位不速之客登门拜访。
柳宿川一开门便愣了。只见门前立了两道身影,一大一小,大的牵着小的,小的怯生生躲在大人身后,仿佛对这间屋子很畏惧似的。
是陆婉宁,牵着薛景和来了。
“严崇渊死了没有?”陆婉宁半搂着小人,一见柳宿川便单刀直入地问。
柳宿川怒道:“你怎么说话呢!”
薛悯文死了,陆婉宁如今已不是皇后,他自然也犯不着对她客气。
陆婉宁讥讽地笑道:“那看来就是还没死了。”
接着不等柳宿川说什么,她一把将他推开,牵着薛景和进去了。
“没死就让开!”
“……”
逃了数月的前皇后与前太子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突然到访,这件事怎么看怎么诡异。
柳宿川放心不下,想跟进去看,被陆婉宁赶了出来,陆婉宁守着门居高临下看他,眉目里隐约还能瞧出几分昔日皇后的风姿。
“不想严崇渊死就别跟进来。”陆婉宁冷冷道,“我有话要对他说。”
这两位素来不对付的人之间有什么好说的?说什么?
柳宿川一头雾水。
那日陆婉宁与薛景和在严崇渊房中待了许久,日暮四合时方才离开。
她来时是牵着薛景和一并来的,走时却是自己孤零零走的。
她将薛景和留了下来。
柳宿川推门进去看时,屋内只点了一支烛火,朦胧模糊。薛景和跪坐在床头的软垫上,仍然畏惧床上之人,但姿态又无比的乖顺,硬是一步都没动。
床榻里的严崇渊一直紧紧盯着他,一眼都不错。
屋内寂静无声,连外头呜咽的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严崇渊大抵是真的病重,定定地看了会儿床边的人,蓦然沙哑开口,唤道:“莲花……”
柳宿川悚然一惊,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薛景和猝然握住了严崇渊的手,小声但坚定地应了一声:“我在。”
柳宿川:“……”
柳宿川谨慎地没有出声。
小太子模样本就肖似生父,烛火下,更是模糊了五官轮廓,跪在床边时,依稀还真有几分薛悯文年幼时的样子。
柳宿川心跳如鼓,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他们大人的美梦。
他终于明白陆婉宁来这一趟是来做什么的了。
“……”
严崇渊似乎怔然了片刻,影影绰绰间,他慢慢撤了手。
他阖上眼,把头转向另一边,好像床边跪着的人有多不堪入目似的。
柳宿川听到他充满疲态的声音。
“你不是。”
一刹那,薛景和与柳宿川都怔愣在原地。
陆婉宁拙劣的计划并没有能蒙骗过严崇渊,严崇渊虽病重,脑子和眼神却还是清明得很,并没有将小太子错认成他的生父。
不过虽然没有认错,但小太子的到来确实为他增添了几分生气。
他的身子逐渐好转。
在一个柳絮飘飞的季节,他终于走出了这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