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北行,众人除了如厕和偶尔生火做饭时能歇一歇,其余时间都是在赶路。
从京城往北,就是徐州,徐州一过,便是甘州,到达甘州时,已经是十一月初了,这里气候倏然转凉,
甘州就是条分界线,从这里往北,越走越干,越走越寒,沿路遇到的树叶,上面沾了雾水都能坠成冰锥子。
这里的景色同京里就明显不一样了,叶芝坐马车累了,有时也会同顾宴初骑会儿马,看看这不同的景色,只不过她马术不精,在这种湿滑土路上,顾宴初不放心她自己乘骑,每次都是带着她一起。
路过甘州,便是信州了,而顾宴初此行的目的,便是信州的红漫村。
天气越来越冷,众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一月中旬抵达了村子。
红漫村一片绯色,在雪景里,隔老远便能看见这奇特之处,和众人料想的不同,一入到村子,一行人便觉身子暖和了一点,路上被冻得发僵的手指都能活动了些。
村长一早就在村口迎接他们,顾宴初在这之前,就已经从车内出来,上了他的爱马乌骓身上,见到村长过来,他翻身下马,将马绳牵在手中。
随意的交谈几句,一伙人随着村长往里走,越走,气候竟然越暖和起来。
叶芝在车内甚至看见了一处活水的沟渠,这是她途径几州,第一次见到没有被冻伤的河流。
来到一处明显大一些的房子,村长抬起布满皱纹的面容,对着一行人笑道:“大人们一路舟车辛苦了,这是小老头提前让人给收拾出来的,大人您可以睡这间。”
村长指了指最大间的房子,对顾宴初道,接着,又指了指一旁连排的土房子,不好意思道:“其余的大人恐怕只能住在这里了。”
顾宴初打量一下,没有挑剔点头,见他都点了头,其余侍卫们自然也是点头。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热水就烧好了,村长出了门,让几位官爷好好洗漱一番,一伙人再出来时,方方正正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饭菜。
村长拘谨的站在一旁,还是顾宴初让他坐,他才坐了过去。
一顿饭算是丰盛,叶芝端着饭碗,又看了看瘦骨嶙峋的老者,心里疑惑,按理说能拿出这些东西招待的人家,也不像是缺衣少食的,怎么老者还能如此的皮包骨?
只是双方都是第一次见,这些话倒是不方便开口问,一顿饭吃完,村长就离去了,一伙人舟车劳顿也很辛苦,顾宴初让他们吃完饭也就散了。
来到分给自己的大房子里,顾宴初点了根烛火给叶芝,让她拿着照亮,这里黑的倒是很快。
房子虽然大,可里面摆设却不多,只有一张木桌和几条长凳,剩下的便是水壶和窗幔后的两张床了。
见到两张床榻,顾宴初眼神一闪,叶芝拿着烛火,看到了这一幕,也是凝眸思索。
出门在外,条件如此,二人也不挑剔,暂时放下心中的疑惑,一人选了一张床躺下。
一夜好眠,无梦。
翌日,叶芝在翻找此次带来的大包裹。
她们从京城带来的东西实际上并不多,但是准备了一些冬日穿的大氅、皮裘等保暖之物,谁曾想来到红漫村以后,嵌了毛的内袍就不管穿了,倒是要找轻薄些的衣物。
“和村长约好了,今日过去看看祥瑞。”顾宴初已经洗漱好,在窗幔外同叶芝说话。
叶芝点头,却并没有要去的意思。
“你不去看看?”顾宴初问她。
叶芝摇摇头,“你此次是为公事,先把陛下交代的差事办好,这村子也颇有野趣,我出去转转。”
顾宴初也是准备先把陛下交代的事情做好,只是这个偏僻山村,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叶芝身边并没有可以照顾她的人,他也并不放心让她一个人。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我让他们找个当地姑娘陪你一起。”顾宴初妥协道。
这个办法最稳妥,叶芝没有意见。
二人就这样,分了两路,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
暂放祥瑞的地方是红漫村的祠堂,顾宴初同村长往那边去,一路上走着,顾宴初没遇到多少人,这让他心里觉得不对。
按理说,祠堂是一个村庄的根本,像这些地方,不说每日有专人看守,起码祠堂的四周不会是这样空旷的。
转个弯,前面就到地方了,顾宴初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男人,男人身前还有一个浑身打满补丁的小男孩,本来还骂骂咧咧的男人看到了顾宴初一行人后,立马就没了声音。
挨骂的小男孩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顾宴初身边的村长,神色很是高兴,可他还是很懂事的克制自己没有跑上前,中年男人捏住小男孩的胳膊,不顾他疼的龇牙咧嘴,压着他向顾宴初行礼。
顾宴初看向这对比明显的二人,汉子不算白,但是衣裳齐整,浑身看起来也是有劲的,而男孩瘦弱矮小,露在外面的胳膊上还有青紫的痕迹。
“这是你家孩子?”顾宴初问那中年汉子。
“这.......”中年男子瞄了眼顾宴初身侧的村长,才道,“回大人,这孩子是村长的孙子。”
村长的孙子?
顾宴初皱起眉头,村长乃村里说话最有份量的人,这样的一户在村里不说备受尊重,也不至于到了谁都敢欺负他家的地步吧。
老村长原本还在忍住不看那小男孩,可听到中年汉子提到了他,他张了张嘴,忍住心疼斥道:“你这皮娃子,不是让你待在家中别出来乱跑,你怎么不听话呢!”
小男孩想说些什么,可看了看身边的中年汉子,口中的话又被他咽了下去,只红着眼睛低下头去。
见到这一幕,顾宴初将此事放在了心里,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要办好上面的差事。
推开古朴的祠堂门,顾宴初抬步来到正中的台前等着,等他站定,村长便亲自去抬那红耀石。
等红曜石被摆放在桌子上时,顾宴初确实被眼前的东西吸引了。
耀石整体散发出红色的光芒,呈上宽下窄的形状,整体光滑圆润,外层像是镀了月色一般剔透,而在这如红玉一般的里面,还掺杂些黑色墨体,耀石的中间就是被黑色墨纹染成的字。
‘盛世——大梁。’
短短几字,却颇有风骨,若这样的东西真的是天降,而非人工雕琢,那确实堪称祥瑞了。
看完了物品,顾宴初回绝了村长的招待,见耀石被重新放好,一行人离开祠堂。
趁着天色尚早,顾宴初遣了身边随行的人离开,准备只身去寻叶芝。
路上的行人很少,少的不像是一个村子,不过叶芝看起来就面生,是以,顾宴初没怎么费功夫就打听到了她们的行踪。
他到达村上游的时候,叶芝正和身边的小姑娘说话,“......你说这河,从前到冬天的时候,还是会被冰住的?”
“是的,”小姑娘和叶芝相处半日,已经不如刚开始那么拘谨了,“我记得弟弟刚出生那年,阿奶去给弟弟洗尿片,她回来时还说,想要洗衣裳,就要将乌田河上面的冰层砸开,需要好大的功夫呢。”
乌田河就是叶芝面前这条活水的河流。
“那这河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结冰了呢?”叶芝又问。
“嗯......”小姑娘拧眉沉思,声音中还有些不确定道:“大概有四五年了吧?”
叶芝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点头。
小姑娘见她一直在听这些,料想她是对村子里的事情感兴趣,又恰好得了叶芝的糕点,这时候正兴致勃勃,想要同她多说些话。
“姐姐,你知道我们村子为什么叫红漫村吗?”
叶芝看着眼前的红色一片,哪还能猜不到,但嘴里却逗她道:“不清楚。”
小姑娘听到想听的答案,欢快的笑出声,话中更是少了隔阂,“我们叫这个名,是因为村子里种了大片的红枫,等到了枫叶红的季节,整个村子从外面看都像是红色的雪山,好看极了。”
这话叶芝也赞同,她刚进村子时,最吸引她的就是这大片的红色,给白霜一片的地方添了许多看头。
“我还是第一次见十二月的天,枫叶还是红着的。”叶芝和小女孩闲聊。
“是啊,”小姑娘感慨道:“以前我们村,这个季节的红枫也该落了。”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
叶芝从小姑娘短短几句话中,就听出了这些反常的事都是在近几年才发生的。
小姑娘还想说些什么,可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她警惕地回头看去,离她们不远的地方,一名不认识的男子站在她们身后,看到陌生人,小姑娘有些害怕,她拉了拉一旁叶芝的衣袖,示意她看去。
叶芝回头,发现是顾宴初站在那儿,便安抚小姑娘道:“这个哥哥是认识的,不怕。”
小姑娘很机灵,听到二人是认识的,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里,叶芝才道:“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
顾宴初应是。
叶芝不做声,在顾宴初还没反应过来时,伸手直接探向河中,感受了一会儿后,她抽回手,举到跟前看着,若有所思道:“水凉但不透骨,水幽但却无鱼。”
是的,叶芝在这里停顿时间也不短了,可这么久的功夫,她面前这条河道,竟然连一条鱼也没见游过。
顾宴初一向知道叶芝的聪慧,但没想到她竟然连这些反常都发现了。
其实,昨日刚回到歇息的房屋时,顾宴初就发觉了不对的地方。
他作为官员,出行又带着家眷,按常理来说,外人定不会多想,只可能给他们安置在一间房里。
可昨个儿晚上,他一进屋里,就见里面已经摆上了两张分开的床榻,显而易见,对方已经提前得知,他此行的家眷非是彼家眷。
偏居一隅的北地村民,又有什么样的耳目,能提前知道这些,并做出相应的准备呢。
“芝儿真是心细。”顾宴初微微浅笑。
叶芝得了夸奖,抿了抿唇,压下欢喜道:“知道我今日见了谁吗?”
“谁?”顾宴初接话。
“如嫦的弟弟,也就是村长的孙子。”
如嫦就是刚刚叶芝身边的那个姑娘,至于村长的孙子,顾宴初脑海中闪过一个瘦小男孩的身影。
“如嫦今年已经十三岁了,看起来却如还没发育的孩子一样,至于那个男孩,听如嫦说已经七岁了,七岁的男孩子哪个不是活泼伶俐、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可他却弱的如同猫儿一般。”
顾宴初是见了那个男孩的,知道叶芝说的话并无夸大,他刚开始并不想将多余的猜测告诉叶芝,也就是怕她会担心,可她自己已经看出端倪,若在不同她说,她心里没底,怕考虑的事情会更多。
“今日我同红漫村的村长一同去村子的祠堂,也见到了那个孩子,正被一个中年男人打骂着。”
“村长的孩子被旁人打骂?”叶芝皱着眉。
“是,”顾宴初点头,“不仅如此,去祠堂的路上还有许多农田,不过地里满是杂草,显然很久都没人打理了。”
农家人是最看重土地,况且红漫村的土地发黑,一看就知土地肥沃,并非不适合生长作物的地方,放着这么多的地不种,反而任家里的孩子面黄肌瘦,这就非是常理。
“我来之前查过地志,红漫村户籍记载的人口足有三千余人,可今日来了这么久,见到村子里的人数才有百人,其中还包括了每家的妇孺,占百余人的八层。”
顾宴初说着一路来观察到的东西。
叶芝静静的听着,神色已经转而严肃。
“芝儿,”说完了这些,顾宴初忽然转换话题,“北地并非养人的好地方,你一路北行这么久,也该回晋京了。”
叶芝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这里明显有古怪,他们这一队人马并不算多,若是一直留在这里,怕是有变。
但她不能回去,“我知道你是担心,可我既然是同你一块来的,就要同你一块回去,不然路上若是发生了什么,我一个弱女子,你又怎能放心。”
叶芝知道他担心什么,也知若不这样说,他定会继续劝说自己。
“这时候可不能耍脾气了。”顾宴初面容严肃。
叶芝神色认真:“若此时我让你带着祥瑞离开,你愿意吗?”
顾宴初一噎,他是奉命来的,这能一样吗。
看着少女认真的神色,知道自己也劝不动她,顾宴初低低一叹。“真不走?”
“不走!”叶芝斩钉截铁。
半响,男子舒出口气,“真拿你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