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那一户人家是住青年船夫对门,官差还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人给带回来。
被带到夫长面前的,同样是位年轻船夫,他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瞧着是位老实可靠的,只是眼下有些青黑,身上瞧着也有一些未干的痕迹。
他不是罪犯,夫长让人给他抬了长凳坐,然后才开口道:“你莫犯怵,本夫长只是问你两句话,问完后就可以离开了。”
年轻船夫点头,眼神游移,显然心中有事,不过神色倒也坦然,并无心虚之态。
“你姓甚名谁,家中几口人家,前日有没有人上门寻你,说要许你银钱?”
一下子问了他几件事,那人却不慌,捋了捋思绪后,答道:“回大人,草民许康,家中四口人,分别是母亲董氏,妻子沈氏,我们夫妻二人还有一子,昨日是我父忌日,娘带着妻儿老小去供里村祭拜去了。”
“至于前日,”许康沉吟一瞬,还是道:“是有人曾上门寻草民,让草民做一些不好的事,但草民未同意,便也不了了之了。”
他说话并不如普通男人粗鲁,还会用几句词,显然以前也是念过书的。
夫长点头意思知道了,像是随口同他闲聊一般,问道:“昨日是你父亲忌日,你家里人都过去了,你这做儿子的,怎么没去啊?嫌太远了吗?”
许康否认,“并不是,”说完他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以前父亲在时,家里条件还不错,但后来父亲去了,家里剩的银子又被草民用来娶妻了。”
“现在孩子大了,我这使船的工钱也只堪堪一家子嚼用,但是妻子现在又有了身孕,家里需要银子,像昨日那样的重节,我们工钱都要比平常丰厚些,所以草民才......留了下来。”
王峻安坐一旁听着,他出身富贵,可也因为是独子原因,王老爷很小就给他带到身边,教他看账,辨别是非,所以他识人的本事一向不错,这次从船夫嘴里听了几句,他心里已经对这人有了好看法。
“既然你家银子凑手,那有人想要往你手里塞,你为何不收?”夫长语气和善许多,态度却不显,徐徐问道。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三十两银子这样多,所要做的必非善事,莫说草民当日没收,便是收了,母亲妻儿知晓后,也会痛骂草民,让草民将银两送还。”
夫长颔首,“你既已这样说,看来也是知晓那人让你做什么事了,本夫长也不瞒你,那些答应下油的船翁现在都在这里关着呢,正由他人审问,看看能不能得些线索,那苦家说了,若你能提供些头绪,能赏银几百呢!”
许康没接他话,反而问道:“那王家公子没事吧?”
夫长手一顿,眼睫半抬,不动声色道:“人无大碍,你怎么知晓苦家是谁?”
许康苦笑,摆了摆手道:“父亲在世时,就是王家的木工匠人,王家主心善,给的工钱都比旁人高,所以前日寻我的人一描述那画舫,我便猜到了是王家的游船,况且每次这种时候,王家公子都喜欢游湖赏月,要得知并不难。”
夫长若有所思看了眼身边的王峻安,手指摩挲着没有说话。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夫长再次开口,“你家同王家还有渊源,这救人性命之事你若去做了,或去通传一声,岂不有数不尽的好处?”
许康摇头,“好处草民倒没想过,父亲去后,还是王家老爷派人送了救济银过来,我们一家才算缓了回来,所以这也该是草民做的,只不过......”
说到这里,许康眼神闪烁,眉间也锁了起来,明显遇到了难说出口的事。
“所以如何了?”夫长问。
许康却低头垂目,拱了拱手道:“大人,草民接下来所说的话事关重大,草民只愿同王老爷一人说,还请大人饶恕!”
夫长一噎,眼睛都比平日睁的大些,他嘴巴开了开,眼睛移到王峻安面上,二人对视一眼,他才重新开口:
“王老爷日理万机,并没有时间见你,若你有心,本夫长可唤王家公子过来,你看如何?”
这......许康沉思,半响,点头道:“好,那草民等着。”
“不用等了,本公子就在这儿,有事就说吧。”王峻安从进来到现在,一直没有开过口,如同隐形了一样,所以牢房里突然出现他的声音,倒是给沉浸在思绪里的许康吓了一跳。
他愕然抬头,这才借着牢房里细微的光打量起王峻安,这样细细的看,才看出一丝熟悉的轮廓,“小公子?”
王峻安抬起长睫看他,虽对这个称呼有些熟悉,可一时也想不起来,低低应了。
见他就这样坐在自己身前,看起来并无大碍,许康松了口气,也没提起少时,对着王峻安说起了几日前的事:
“我得知消息后,当晚便去了王府,在门房处,正碰着一位妇人出门,没停住脚,差点碰到她,她问我如此急匆匆是做什么,我见她怀有六甲,就没敢告诉她,怕惊了胎气。”
“她见我执意要入府,便让我将事情说给她听,还说她是夫人身边最得脸的,门房也听她的话点头,所以我才将事情告诉了她,哪知即便如此,仲秋那日,公子还是......”
王峻安听得压下眼眸,沉声道:“我并未得此消息。”
许康不傻,他点头道:“昨晚我便知道了。
“我家与对门相处过一段时日,也知他家是什么德行,我猜他们一定会同意,就格外注意他家,昨日夜里,他家门板响动,我悄悄看过去,正好从缝隙里,看见有人掏银子给东子,我就知道公子是没得到消息了。”
“给银子的人是谁,你看清了吗?”
许康皱起浓眉,“他带着黑巾,一直是左手动作,右手藏在袖里,不过夜里风大,吹开他袖子,我见他右手中指处空空的,应该是断了指。”
王峻安不自觉敲着指尖,眼里若有所思。
“当然,不仅是他,我还发现了另一人。”许康抿唇,紧张地动了动喉结,还是没有隐瞒道:“我家住在浅巷,能看见巷口处的一切,当时巷口站着一个全身笼罩起来的人,唯独露出了脚上踩着的一双鞋。”
“那是一双高跷。”
高跷!
王峻安同夫长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露出震惊和诧异。
“你确定没有看错?”夫长追问道:“还有其他的吗?”
许康低下头,摇了摇,“没了。”
夫长有些庆幸,又有些失望。
高跷在大梁,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都不会去穿,只有一种出身,他们自入宫就学着走,那就是大监。
而能使唤动大监的,并且是在宫外,那不是皇子公主,便是得圣宠的郡王郡主,不论是哪样,都不是他一个小小夫长能够探查的。
这件事,对他来说,当做不知才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心里,却又隐隐有些失望,唾弃这样的自己。
夫长心烦意乱地抬手,“许公子辛苦了,我这就让人送你回去。”
许康点头应下。
“我坐了这么久也累了,今日也先回去了,”王峻安站起身,对着夫长道:“夫长不用着急,案子还是要慢慢查。”
夫长扯出笑意,让人将他们两都给送出牢房。
直到出了门口,那官差还想再送,王峻安笑着制止了他,又给他悄悄塞了些碎银,“大人辛苦了,今日就送到这儿吧,这点钱就算答谢,请您买酒吃。”
官差是要送许康回去的,手里拿着银子迟疑看许康。
王峻安却笑了笑,“许公子与我也算有缘,一会儿我让车夫送他回去。”
他这样说,官差也就不再多言,又省了事又得了银,这不影响公事还有好处,他当然乐得愿意。
回程的路上,王峻安同许康一起上了马车,准备亲自送他。
这里就只有他们二人,驾车的马夫又是王峻安信任的,上了车,他也不再掩饰,疑惑道:“你是不是认识我,刚刚在牢里,怎么给我打手势了?”
王峻安很奇怪,他对许康没什么印象,可在牢里时,许康趁夫长低头想事时,对他做了个动作,而他一看这个动作,竟然就明白了许康的意思,也是奇怪。
许康没有回答他前面的话,而是谨慎将车帘掀起看了看四周,又阖上,低声道:
“此事涉及皇室,公子确定还要继续听下去吗?”
他这话一说,显然是在牢里还有所隐瞒。
王峻安从听到他说高跷起,心中就已经盘算起自家最近有没有得罪过这些龙子凤孙,可想了一圈还是没有所以然。
“你知道那太监是谁府上的?”
王峻安这话,意思就是要追问到底了。
许康攥紧了拳头,下定决心一般,“昨晚知道他们过来送尾银,我就知道事情已经来不及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过去看看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我跟着那人一路,最后,看见他进了乐风居。”
乐风居,是当朝陛下让人给侄女修建的,能以郡主身在宫外得到府邸,足见皇上宠爱。
“乐风居?”王峻安轻轻咀嚼这三个字,眼里神色慢慢凝重。
半响,他抬起黑眸,从腰间掏出一个荷包,里面是他故意换的碎银子和银元宝,他递给许康:“情我记下了,这个你拿着,最近一段时间,千万别回府里。”
许康垂眼看着荷包,抿了抿唇,没有推迟,伸手接过,“我也打算先回供里村,等风波过了再说其他,这段时间,你若需要我上堂作证,就去供里村三胡道西边那家青砖屋寻我。”
“好。”王峻安点头,“保重。”
许康也点头,二人就此分别。
也就是这时,王峻安派出查绣娘的人再次回来了,这次不仅带回了消息,还带回了一位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