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高挂,夜风徐徐,几人喝着温热的酒,就着烧的滚烫汤底下菜,吃的身上暖洋洋的,夜风吹过,不觉得冷,反而感觉极其的惬意。
安福喝的有些多,兴头来了也不坐着了,起身走到勾阑柱边上看河中的灯景。
她一离开,王峻安神色就不复刚才的开怀,眉心中似有了愁绪。
“怎么了?”顾宴初敏锐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问出声道。
王峻安叹口气,端起小盏又饮了一杯,另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摇着酒壶道:“昨日陪娘在院子里待了一日,也没见她用几口饭,她心里还是难受呢。”
王峻安是老来子,和顾宴初只差几岁,辈分却高了一辈,他们两自小关系就好,有什么事也不瞒着他。
对于这件事,顾宴初也无法,他做事讲究实证,虽然心里有种预感,可还没查出确凿的证据,他也没有说出来。
在座几人都算的上自家人,王峻安也不藏着,借着晚风沉眉道:“爹娘感情好了一辈子,我是不信临老发生这些事,这段时日,我也让人去查那绣娘的儿子,果然发现了一些端倪。”
“你也让人去查了绣娘一家?”顾宴初挑眉问。
王峻安了解他,见他这幅口吻,也回头挑眉看他,好笑道:“手下过来汇报时,说发现有另一批人在查郑城,这样看来,那批人是你派的?”
顾宴初淡笑不语。
叶芝喝了酒,小脸红了,话也多了起来,借着王峻安上一句话问道:“你的人去查绣娘儿子,有发现哪些端倪?”
王峻安拧眉,“郑城好赌,今年三月的时候经常出入赌坊,听他边上的街坊邻居说,那段时间,他回家的路上都走路带风,想必赢了不少钱财。”
“不过后来去的勤了,赌运也淡了,听赌坊的人,他在三月底样子,狠输了一把,不仅将前些时候赢的输了回去,自己还倒贴了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在赌坊那里不算多见,可对于一个普通人家来说,一家子人整年的吃喝花用也要不了那些,就是王府主子宽厚,给的月例银子比别处高,绣娘一年也不一定能攒下来这些。
“自那日起,郑城就红了眼,不仅下午去,连每日早上也要去一趟,但接连好几日,他都是输多赢少,后来输的给不起银子,还拖欠了赌坊一阵子。”
几人听得皱眉,顾宴初摩挲着手里的小盏,边听边思索,叶芝等不及,连声问道:“听说这种地方,不当场结清赌资,里面的打手能给人打个半死,竟然还会赊账给他?”
王峻安笑了笑,给她解惑道:
“那赌坊是我娘娘家的产业,知道郑城是我们王府绣娘的儿子,给了我们府的面子,让他在四月中旬前结清就成。”
叶芝点头明白了。
顾宴初摩挲杯子的手一顿,掀起眼皮看向王峻安,慢慢道:“确定是让他四月中旬时结清?”
王峻安点头。
接下来的话,顾宴初听得更是仔细。
“四月中旬,郑城如约还清了欠款,银货两讫,赌坊也没再追究,哪想到他赌瘾上头,在四月中下旬又一次去了赌坊,并且拿出的是一张房契。”
“这回,他运气好,不仅没有输,还赢了不菲的银两,足够他二十年内衣食无忧了。”
“但人心不足,总想着赢更多的钱财,在四月下旬的时候,他携带着钱财和一张房契,和人玩了一场更大的,这次,输的惨烈。”
顾宴初在脑中一一对应着翻看过的王府行居录,他记着,绣娘在四月底时又出了一次府,应该就是这次郑城出事这回了。
想到五月初时,绣娘连请的三日假,顾宴初知道,要听到关键时候了。
“赌坊同样给了他时间,让他在五月中旬前将银钱还上,并且在五月初时搬出房屋,但任谁也没想到,郑城这家伙竟然在五月初的时候,就弄到了一笔不少的银子,将赌债给还了,只是和赌坊商量,在等两个月他在搬离屋子,并且多给了赌坊银两,就当是租人家的,最后赌坊的人同意了。”
顾宴初继续在脑中推算着,五月过后,六月就是祖父说醉酒的时候,也就是赶走绣娘的日子。
“哪想郑城还没继续住满两个月,在六月中上旬时,又一次掏出许多银子,并且将抵债的房契,又重新给赎了回去。”
“六月份他哪里来的银子?”叶芝脑中转着,“莫非是外祖遣走绣娘时,给的封赏?”
她说的委婉,但二人都明白她意思,是说王老爷最后给绣娘的封口费。
王峻安摇头,“我起初也是这样认为,后来去问了父亲,他遣走绣娘时,只给了三十两银子,这些银钱,是万不可能让郑城赎回那间房屋的。”
“照你所说,郑城每次输债后,绣娘都会出府给他还债,最后一次,他欠下数额众多的银两,又是在绣娘连续出府的三日后,他有了银子还了赌资,便能说明,实际这个银两,是绣娘弄来的。”
顾宴初下了结论。
王峻安点头,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可绣娘不过一届妇人,她如何能短时间弄来这些银两?”叶芝继续问。
王峻安同顾宴初对视一眼,明白只要弄清这个,这件事的关窍就解决了。
就在三人垂头冥思之际,一直在勾澜柱边吹冷风的安福忽然声音高了些,“你们看,那船上的老翁在做什么?”
三人被她吸引去了视线,齐齐投在了不远处的小船上。
若不是今日月圆月明,水里还有几盏零星小河灯,几人在灯火通明的画舫上看得时间长了,一时还真就注意不到那些小船。
小船的船头都挂着一样的油灯,那些船翁也做着同样的动作,这时正抱着个小酒坛往水里倾洒。
“那是秽酒,”王峻安每年这时候都来游湖,知道的要比其他人多些,只不过他有些好奇,“往年这时候的秽酒都在岸边放,今年怎么来到这里了?”
他们画舫一直前行,这时候离岸边已经有了不短的距离了。
“什么叫秽酒?”安福自小在外地长大,也很少来游湖,同样不知道这些。
“每逢重节灯会,都会有船翁在水里洒酒,说是敬水敬鱼,如此河上就会少生些乱,官府也是默许此事的,不过限制了船翁,每个人只能洒一小坛,超出了要寻他们事的。”
“既然是敬水敬鱼,怎么不起个好听些的名字,怎么叫秽酒呢?”叶芝也问道。
“一开始土话都是直接叫它水酒,可每年他们都在岸边放这些,百姓们瞧得多了,就说放水里是除灾解难,迎节去秽的,久而久之,便被人叫做秽酒了。”
几人说着话,也没继续注意那边,不过顾宴初的嗅觉一向灵敏,总若有若无闻到些油气味。
顾宴初皱眉:“船上放了灯油?”
“没有啊,”王峻安摇头。
顾宴初皱眉垂下头,没再说什么。
夜风吹的有些久,安福瑟缩了下,从勾阑边回来了,提议道:“灯也看了,湖也游了,时候不早,不若我们回去吧。”
叶芝也不耐冻,加上天确实已经晚了,她就同样点头了。
见她们两都有了回去的打算,顾宴初和王峻安也没停留,四人相携着下到一层,让小厮去通知船夫回程。
船夫们应的好好的,可等小厮离开后,几人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随后又悄悄翻出仓角里储放的十几坛酒,分开来,悄无声息地洒在画舫上。
领头的那位站着不动,看着下属们动手,他鹰隼一样的双眼缓缓扫视四周,最后将目光定在了一层通往二层处的楼梯口。
等手下们将酒水倾洒完毕,一群人又围在了领头身边,其中一个头戴包布,模样看似老实的男子有些不解:
“头儿,这船舱这样大,就只倒了十几坛子酒够什么用的?”
领头的那人唇边勾起一抹阴笑,“哼,区区十几坛酒哪能行,”说着,他一摆手,指向画舫进出口,“行了,不说这些,将那里赶紧拦上,不用多精细,能挡盏茶的功夫就行。”
又指着另外两人,“你们,去将一楼和二楼的交汇处给堵严实了,别怪老子没提醒你们,做完这些,都赶紧跳下水去,不然再等一会儿,你们想跑也跑不了了。”
几人被他说的面色严肃,都纷纷加快速度去做了。
而一层大厅内,几人也闻到了越来越明显的酒味,安福蹙着眉,举起袖子闻了闻,又将目光投在王峻安身上,“你刚刚喝了多少酒,怎么味道这么重?”
王峻安也奇怪,一个不留神说秃噜了嘴:“我没怎么喝啊,我单独用的酒壶,里面都是参了水的。”
自上回在无尽楼吃饭,喝醉后惹出的那场风波,他出门在外已经不饮酒了,这也就是见到了顾宴初,他才兑了参水的假酒咂摸滋味。
“不对!”
顾宴初忽然出声。
他凤眸倏地掀起,眼中满是寒芒:“有人在船上洒了酒,快些出去!”
也就是这时,船只内开始着起了火苗,起初还是小小一点,但在蔓延到了洒了酒的木板上,几处小火苗遇酒猛涨,火焰遽然腾升数丈,整个船身的温度,立马升腾而起。
王峻安率先跑到画舫进出口的位置看,那里已经被人用隔栏挡了起来,见到这一幕,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顾宴初也上了木阶查看,如他所料,这里也是堵的密不透风。
逃生的地方都被人给拦住了,显然,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算计。
趁着火还不是很大,顾宴初脑中急速转着,“凿船!”
王峻安皱眉,“凿船来不及了,我们去出口,把那阻拦的东西给拆了!”
“不行,”顾宴初打断他,“拆这些东西,我们几个最少要一炷香,到那时就来不及了,”说到这里,他想到了刚刚闻到的油气味,这一瞬间,忽的什么都明白了,沉声道:
“那船翁泼在水里的,非酒,而是油!”
他这一说,众人瞳孔一缩,也不在废话,各处寻凿船的东西。
安福站在原地拧紧眉头,须臾,她眼睛一亮,提起裙摆跑向自己刚刚待的船房,从里面拿出一根长鞭。
“用这个试试!”
她知道顾宴初以前在军中待过,想来力气要大些。
顾宴初沉眉。
安福看的着急,她手一伸,将长鞭手把处的一个白银盖打开,将盖子拔出来扔了,露出里面锥状的铁器,锥尖锋利,隐隐有暗光闪过,一见就知是好物。
顾宴初也不废话,握住鞭身,使力将锥器往画舫底部凿,全力一击下去,船底就被凿了个深窝,可惜因着质量好,船底还是没破。
而这时,画舫已经驶入到刚刚船翁们所在水域。
倾斜入水的油早已四散,融在了这茫茫河水中,只是依然还有少许油水未散,停留在此片水域。
着火的画舫遇到未散尽的油水,本就不灭的火势顿时更加凶猛,不过片刻,就已经烧的几人全身尽汗,若不是一层处的画舫还装着一扇小小木窗,此时几人不被烧死,也要被产生的浓烟给熏晕过去。
画舫燃烧的速度愈快,顾宴初挥着锥器的手背上,此时也是经络暴起,他每凿一下,便会换个地方,等一块区域布满了凿印时,他停下了动作,王峻安朝他扫了一眼,立马明白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不等顾宴初行动,王峻安就先一步撞在了这片凿薄了数倍的底部处,只听‘咯吱’一声,结实的底部开始出现裂纹。
不等众人露出喜色,‘砰咚’,一声,画舫顶部的横梁开始往下脱落,砸在了他们身后的厅桌上。
几人面色凝重,知道画舫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王峻安撞击底板的动作更加用力。
又是‘咯吱’一声,底板再次裂开,而这时,头顶处,画舫的主杆也开始脱落。
王峻安一心都在船底上,并没有注意这些,顾宴初将叶芝往前推了一把,将她送到了安全地方,然后又伸手朝王峻安抓去。
“小心!”叶芝回头,和安福一起呼道。
千钧一发之际,顾宴初抓住了王峻安的胳膊,又使力一甩,将他也给甩了出去,而自己则回身踢向砸下的粗杆。
粗杆被他踢的稍稍抬高了些,还不等他躲闪,又是一块木屑落下,挡住了他眼前的视线,等重新恢复视线后,想安全抽身已经来不及了。
顾宴初嘴角紧抿,脚下往后一滑,整个人以后仰的姿势脱离了险地,最后粗杆砸下的关头,他只来得及一收腿,但还是躲闪不及,被木梁砸住了左腿。
闷哼一声响起,几人瞳孔紧缩。
王峻安不顾木梁还被烧的滚烫,连忙过去抱住,想要使力给移开,叶芝知道自己劲头不大,便赶紧拿了地上长鞭绕住木梁,和安福一人拉住一边,同王峻安一起使力。
木梁被移开,顾宴初勉强抽回了腿,几人顺着木梁抬起的地方看去,只见那里的衣料已经被烧的黏在肉上,叶芝见了捏紧拳头,她别开面,咬了咬牙,忽然拿起鞭子,发了狠地朝地上捶!
王峻安的面色也完全沉了下去,他从叶芝手中拿过鞭子,狠力凿了三次,底板就被他给凿通了。
河水开始往船舱里漫,王峻安见底板已经通了,于是直接上脚,哐哐几脚将木板跺开了个能容人下去的口。
顾宴初忍住疼,快速道:“他不会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王峻安跺开了那个口子后,船身被水浸的猛烈摇晃,他鞋上沾了水,一个打滑,便被海水给摇了下去,安福见此,连忙跟着跳了下去。
叶芝和顾宴初也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