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棠,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时隔七年,张季苗还是带她去了一家人声鼎沸的炒菜小馆。
哪怕是血浓于水的亲母女,太长时间不联系,相对而坐,也多少有些生疏。
江月棠看着眼前的女人,刻意不去深究对方打量的目光,好像如此便可以多几分温情。
“还好。”
江月棠给张女士倒茶,她手背上昨晚被热水烫伤的红印子还十分明显。
但张季苗的目光,却另有一处重点:“谁给你买的戒指?”
空气沉了一瞬,江月棠淡然道:“一个英国人。”
“你嫁给老外了?” 张季苗的眼神中,全是惊诧。
随即笑了笑,缓缓道:“孟长洲……你哥,竟然能同意?你跟他……关系还好吗?”
那语气好像江月棠被孟家寄养以后,就应该全权属于孟家一样。
江月棠实在无法忽略这对话中的诡异。
莫说生身母亲,哪怕是多年不见的朋友,也好歹会问她订婚,而不是只看到钻戒。
问她的情感状况如何……而不是关注她和寄养家庭里的一个哥哥,如今关系如何……
江月棠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下意识地把热茶倒进小碗里。
就在斜过来准备烫一烫的瞬间,她看到邻座的人疑惑的目光。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港岛。
江月棠不动声色地笑答,试探道:“没什么变化,那个英国人和我哥算得上是……分庭抗礼。”
“哦?那应该也很有钱咯?”张季苗甚至等不及上菜的服务生转身,就迫不及待地开口。
江月棠看着对方突然亮起的眼睛,心中的期待暗了下去。
半晌无话。
母女二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把筷子伸向了同一盘菜,过油的剁椒亮红鲜艳,是她们都爱吃的口味。
江月棠把鬓边的头发往耳后挽了挽,想起以前母亲接她从少年宫回来,都会带她下小馆子,经常点有剁椒的菜。
……曾经拉着她的手,亲密无间的母女,如今气氛却这样诡异。
“生父”江斌病死,“养父”孟兆国薄情又恶心,“养母”刻薄,和“哥哥”孟长洲的关系又积重难返、如今一言难尽……
她眷恋、好想抓住这世上最后一丝亲情……
江月棠不愿相信自己的推断,于是小心试探道:“妈,您最近还打牌么?”
张季苗的表情僵住,空气像是被猛地一刀切开。
满屋的人声嘈杂,茶水翻腾,她的脸色暗了下去。
“你什么意思?”张季苗冷笑了一声,筷子搁在碗沿,“这几年没见,你倒是学会管我了?”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月棠短短二十五年的人生,似乎经历过太多至暗时刻。以至于直面失望和绝望,对她来说就像冷静处理一道皮外伤。
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欺骗自己。
她抓起手提袋跟了出去:“妈,你戒不掉打牌,我也一直知道。从来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手上的钱不多……你需要多少?”
念在骨肉至亲,江月棠不忍看张季苗再被高利贷骚扰威胁,便打算最后再给她一笔钱。
然而,江月棠的冷静似乎更加刺激了张季苗:“少装蒜了,你不就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孟兆国的种,好从他们家捞一笔遗产?”
“看孟长洲那小子被查出来是杀人犯的种,马上要失势了,赶紧找个新靠山?”
江月棠被对方劈头盖脸的责问,说得一头雾水。一开口,下意识关心的却是:“孟长洲?他怎么了?”
她掏出手机,却根本不用点开新闻页面,收益提示就见到——
金港集团的股价大跌,港股开盘半天,市值蒸发将近个十个亿。
原本始终滚烫的手机,这会儿突然也凉了下来。她知道,那是定位系统暂停了。
恐怕孟长洲正在焦头烂额地处理吧?
江月棠指尖冰凉,却忽然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回头,只见四五个脸上有刀疤,满身横肉的男人,逆着巷子尽头昏黄的灯光大步向她逼近。
领头的那个戴着墨镜,叼着烟,吐出一口白雾后,把烟随手往地上一掷,脚步毫不停顿地碾过烟头:
“真没白让哥儿几个等啊!这么漂亮的女人,恐怕不会缺钱吧?”
江月棠的心瞬间一沉,猛地看向张季苗:“你让他们来找我要钱?”
她声音低了几分,右手忍着反复烫伤的剧痛,伸向随身的小手袋,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张季苗的脸色阴晴不定,眼底透着一丝心虚,但很快又挺直脊背,装作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母债女偿,天经地义。你这么多年不回来,问你要点钱怎么了?”
江月棠突然厉声道:“你怎么能这样?难道我不是你亲生的吗?”
虽然江月棠的目的是激怒对方,并且借此按下包里,Caspian给她的报警求救器……
但她这句指责,却也是她想问的。
她刚刚按下按钮,手包被夺走,领头男人的脏手已经伸了进去,把里面的报警器掏出来,摔在地上:“别他M的给我耍花样……不行就母女一起,哥儿几个玩点儿新鲜的。”
话音刚落,张季苗的腿弯被男人狠狠跺了一脚。
跪倒在地的瞬间,张季苗探讨好地向几个男人求饶道:“富商给的钱,让她从小就学舞蹈。”
领头的男人瞬间收起凶神恶煞,又笑眯眯地看着她,语气客气却令人毛骨悚然:“哦?你妈欠的那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你这种名媛,要是愿意找个富商谈谈,我帮你牵线。”
江月棠瞳孔猛地缩紧,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血液瞬间凉透。
张季苗继续道:“港岛那边有钱人养着,以后专门——给富家公子哥玩儿的。”
江月棠的喉咙发紧,血液在耳朵里轰鸣作响。
江月棠的世界,在顷刻间坍塌。
她从小被送入孟家,原来并非幸运的庇护,而是被精心塑造,最终成为一份“礼物”——
深埋多年的疑问,在这一刻终于炸响。
怪不得她那整日沉迷打牌,意志消沉的母亲,竟然愿意细心培养她各种“高雅爱好”。
怪不得她初见孟长洲,就和他有那么共同语言,可以伴着他的钢琴声翩翩起舞……
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优雅、教养、艺术气质,竟然不是出于爱,而是为了培养成“别人需要的样子”。
她想要抓住点什么,但所有回忆都在崩解又重组。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可是,她反驳的力气呢?她该如何证明,这一切都不是刻意安排的?
她证明不了。
她是被雕刻、修整、精心包装的“物件儿”,准备好将来送给什么名门公子哥的吗?
恶心感从胃里翻腾而上,她感到窒息,感到反胃,感到身体冷得可怕……她甚至开始发抖,眼前一阵阵发黑。
“老子没耐心了……” 一道懒洋洋的男声响起。
领头的人,这会儿似乎已经不在意钱了,视线缠绕在江月棠的身上,一抬手,混混们更是心领神会。
把她往巷子深处的黑色面包车拖去。
江月棠的鞋跟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她拼命挣扎,却被更用力地拽住。
“不——”她猛地踢了出去,尖锐的高跟鞋狠狠踩在对方的脚背上。
“操!”男人吃痛,怒吼着反手就是一耳光,打得她整个人晕了一瞬。
她的腿狠狠撞在墙角的石阶上,剧烈的疼痛蔓延,她的意识在一瞬间被恐惧和疼痛吞没。
江月棠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的右腿剧烈一痛,膝盖狠狠撞上坚硬的石阶,钻心的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血顺着膝盖缓缓流下,晕染了她的裙摆。
世界开始模糊,视线晃动,耳朵里充斥着嗡嗡的回响。
江月棠的指尖死死扣着地面,泥水和血混杂在一起,她剧烈喘息,视线已经模糊到了极点。
她拼命回头,巷子尽头,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
绝望像毒蛇一般,死死缠绕住她。
血腥味在空气中炸开,是某人被猛地拖行,脚踝撞在尖利的砖头上的声音。
重物倒地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求饶声夹杂着哭嚎,连带着巷子里的冷风,都仿佛被撕裂成两半。
她拼命睁开眼,想抓住些什么,但一切都在旋转,她的身体已经彻底不受控制。
这一刻,她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
就在她意识彻底坠入黑暗的瞬间,她看到了一双黑色皮鞋,蓦然出现在巷口。
低沉的嗓音自她头顶落下,轻描淡写,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漠:“全带走。”
下一秒,她的身体骤然一轻,被人牢牢抱起。
她眼前的光影破碎……但熟悉的冷香裹住她,男人的怀抱坚实而稳固,带着久违的温度。
理智在被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下,几近崩坏,头晕目眩之间,她看不清来人。
但她的身体和心跳……已经先一步认出了这个男人是谁。
她的手指微微收紧,攥住他衬衫的衣角,指尖冰凉。
她缩在他怀里,滚滚热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轻声喊了一句:“哥”。然而,声音破碎得根本听不清。
孟长洲专注又柔情地低头看她,小心翼翼托起她手上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又把自己的西装脱下,披在她身上……
江月棠知道孟长洲的脾气,恐怕要出狠手。但是她刚刚已经报过警了,她不想让已经受舆论波及的哥哥再遭非议。
她在男人怀里,努力开口道:“……Caspian……给我的报警器,他知道……”
然而,男人很明显误会了她的意思……
孟长洲指腹轻轻擦去她唇上血痕,并不想从她口中听到别的男人的名字。
他低头,嗓音低得像是一场叹息,温柔得近乎致命:“别怕,没事了。哥哥在。”
然而,即使他目光都在怀中人身上。那几个收账的混混,也完全不敢近身。
年轻的枭雄俯身怜惜爱人,身后却是十几个穿着黑衣的制服保镖。
孟长洲周身散发着压迫感,仿佛周围的空气堵在他一呼一吸之间被碾碎。
薄唇微启,吐出冰冷至极的字眼:“别出人命。”
黑色衬衫的男人,抱起破碎的女孩,就像从泥淖中小心捧起一朵白色海棠,朝着巷子外走去。
黑衣人们无声地行动,巷子里响起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惨叫声、求饶声……响彻在他身后狭窄的巷子里。
直到红蓝两色的灯光,在旋转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