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见到章天阳是村儿里的酒席上。
村子里有人结婚,红色的灯笼缀在绿意山上,从外婆家都能感受到那户人家喜气洋洋的气氛,我原本是不愿意去的,婚宴有什么好参加的,之前我妈没少带着我出席各种宴席,其中不乏婚宴或者晚宴,反正我也不知道我妈是怎么认识那么多人的,那种场合我不喜欢,人太多,我妈总是拉着我见各种人,并让我跟别人打招呼,看着对方内含各种深意的微笑,我觉得很不舒服,偶尔会生理性恶心。
当然,这些我都没跟我妈说过。
这村儿里的婚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去的,外婆跟我讲只有给份子钱的才能去,比如住在外婆家下面的那户人就不用去,因为没给份子钱,我想这也正常,不就相当于给钱吃顿饭,这里面的人情我不太懂,外婆也不会跟我说那么多,她没有强迫我,只说不想去的话就待在家里,等着她回来做饭。
我那会儿已经饿到不行,家里只有一种很难吃的饼干,我不知道它本来就是潮湿的,还是因为放了太久,口感很像梳打饼干泡进雨水里一样。
外婆看出我的犹豫,没说什么,把门一锁领着我就去了。
那天是我来这个镇子上的第五天,对这边的环境逐渐了解,好歹是能找到家的方向了,但还是不太熟,随便把我放在山上某个地方,我大有可能还会迷路。城市里有路标,我认的字足够我找到路了,在这里不行,像我外婆,她一个字都不认识,镇子上的人基本是这样,别更说有什么指路牌了。
平时我不怎么能见到人,那时候才知道其实村子里的人并不少,光来的就坐了有十桌。
章天阳坐在最偏的一张桌子上,挨着一个比我外婆年龄稍大些的老人。
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么脏,章天阳穿了件明显干净许多的衣服,浅黄色的汗衫,下面是条黑色的短裤,换了套清爽的衣服,他这样看上去就白净多了,本来也不算黑,穿点儿颜色鲜亮的衣服就很显白。尽管如此,他脸上和手上还是不太干净,我一直觉得这小孩儿不讲究卫生,怎么连脸都不会洗?
章天阳的确不太爱干净,后来我们同住过挺长一段时间,我俩没少因为这个吵架,也不是吵架,因为章天阳根本不跟我吵,我每次都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跟他吵架要抱着必输的决心,所以屋子里的卫生全是我在搞,你要问我有没有怨言,那肯定有的,明明两个人住怎么只有我一个人搞卫生?但说实话,我也不放心交给章天阳,他不太会扫地拖地这些。但你要问我愿不愿意,答案同样是肯定的,因为我不愿意也没办法。
章天阳身边坐着的是章爷爷,一位两步就会喘的老人,说话只能用气声,外婆跟我解释说因为他早些年生病割掉了声带。他说话费劲儿,我有时听几遍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往往需要章天阳帮我重述一遍。
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外婆领着我直接坐在了章天阳那桌。
章天阳正往嘴里塞花生,大口大口地吃,一见到我霎时就停下来了,手里还握着一小把花生,嘴巴两边鼓鼓的,瞪着眼睛的样子很像我养在城里的仓鼠,外婆在跟章爷爷寒暄,我就盯着章天阳看。
他慢慢咽下嘴里的花生,用手抹抹嘴巴,指着他旁边的座位说:“你坐呀。”
倒是自来熟一点儿不认生,他第一次见我就表现出不符合他那个年龄的热情,有时候我看不出他的情绪。
章天阳这人,实在太会藏了。
我没坐在他身边,跟他隔出来两个人的距离,章天阳眼里闪过类似低落的东西,转瞬即逝,再看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咧嘴笑起来了,用他发黑的小手抓了把花生给我,放在我面前的塑料盘子里。
“你尝尝这个,好吃。”
章天阳把盘子往前推推。
我不喜欢花生,讨厌一切跟花生有关的东西,因为我对花生有点儿过敏,不严重,不过我没必要跟一个乡下小孩儿解释什么叫过敏,只是摇头,说我不吃。
章天阳抓起几颗花生,趁桌上大人不注意往地上一扔。
之后小狗哼唧的声音响起来,我低头一看,是那天的卷毛白狗,正摇着尾巴转圈,绕着我的脚,绕完两圈后衔起来那几颗花生卧倒,认真咬起来。
章天阳冲我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压低声音,“别让我爷爷知道。”
章爷爷正跟我外婆说话,丝毫没注意桌下是什么情形,我也懒得多管闲事。
只是我不明白,章天阳那会儿喜欢缠着我就算了,怎么连他养的狗也喜欢围着我转?毫不夸张,只要距离这只狗一百米之内,它绝对不一会儿就甩着尾巴冲我跑来,绕一圈后再跑回去找章天阳。
就像个信号,代表我跟章天阳相距不远。
其实当时我很怕章天阳当着大人的面说起那天我没给他买糖的事儿,虽然我不给他买那五毛钱的彩虹糖也没什么,可我就是没由头地心虚,总觉得自己做错了。
很多事情我做得不对,我也不是不知道,就是不承认,我妈说我性子犟,这辈子也不会低头服软,从某种程度来说是这样的,但也有例外,比如在章天阳身上,我就不知道自己低过多少次头了。
不过我不是刚开始就低头的,过了一段时间才愿意的。
章天阳恍若忘记了那天的事情,一点儿都没提起过,就连我迷路他带着我去小卖部这事儿也不提,我一方面放下心,另一方面心里有种隐隐的愧疚感,为那天我丢下章天阳就跑的事情,这样回想起来,我还算有点儿良心。
之后村儿里的人陆续坐下,在我跟章天阳中间是带着两个小孩儿的阿姨,怀里抱着一个一两岁的,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她看我好几眼,没敢认,直到外婆跟她说话她才见着尖着嗓音问:“这是桃儿她儿子啊?”
桃儿是我妈的小名,她一直不承认,似乎也只有小山村的一些人知道了。
她看我怪惊喜的,打量我好大一会儿,大笑着说:“这在城里长大的小孩儿就是跟咱这边不太一样,大娘,你看你外甥长得多俊!”
听到她这些话我觉得挺别扭的,就像被单独拎了出来,供人参观,其他离得近的人纷纷转头看,嘴里笑着说长得太像他妈妈了。旁边的阿姨听后仰头,高声附和:“对吧,尤其那眼睛,简单跟桃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转回身,脸上的笑加深,“你叫啥?”
我感觉不远处有个突然闪了一下的人影,章天阳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凉菜,一小截儿黄瓜刚递到嘴边还没吃进去,眼睛溜圆看向我。
外婆:“你姨问你话呢。”
章爷爷说:“桃儿她没回来?”
外婆摇了摇头。
“陆嘉霖。”
我掰开筷子,伸手夹了块儿黄瓜,嚼两下咽了,避开对方越来越逼近的视线,快速回她。
我不想别人提起我妈。
“叫啥?”她没有听清,重复一遍,“路林?这名字好啊,有路有树的,有福气。 ”
我没纠正,胡乱点个头。
章天阳把那截儿黄瓜放嘴里,没怎么咬就咽了,之后又快速夹其他的菜,吃得很快,后面再上其他的菜他都是这样,跟饿了三天没吃饭似的,桌子上还有其他小孩儿,如狼似虎的,吃饭速度虽然比不上章天阳,但也基本哄抢着吃,一盘开心果,我刚夹走一个剩下的就被旁边阿姨正盘端走了,对上我有些惊讶的目光她笑着问我:“吃啊,路林,你还吃不?”
我放下筷子,摇头。
桌子下有毛茸茸的东西在蹭我的脚踝,我偏了下头,是章天阳的狗,我看了埋头苦吃的章天阳,缩了缩脚,那卷毛狗晃着尾巴抬头看我,狗没什么表情,但我分明就感觉它在委屈,眼睛亮得像要哭出来。
受不了。
我看到散落在桌子上的一粒花生,捡过来丢给它。
桌子上的盘子堆积一起,油污洒在桌子上,我看不下去,也实在坐立难安,跟外婆说了声去厕所就起身走了。
我已经认了点儿方向,能摸得着回去的路。
去厕所只是个借口,我走了几分钟后真来了感觉,原本那种感觉只能用微微形容,后来当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下面的时候,那种感觉愈演愈烈,下一秒就憋不住,在神经高度聚集时我听到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
声音尖细。
“陆嘉霖!”
我扭头,熟悉的卷毛狗先跑到我身边,之后又折回去接章天阳。
章天阳晃着细瘦的胳膊朝我喊,“你等等我!”
我转身,懒得等。
不过我当时并没有跑,可能还因为上次的事情感到愧疚,或许我上一秒瞥见了他不太平稳的走姿。
章天阳呼哧带喘地追上我,卷毛狗完成任务般哼唧在前面领路。
“陆嘉霖,你走得真快。”
他说着就要上手拉我的胳膊,我发现他真有点儿亲密渴望症状,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我们刚见第二面,他都熟络地拉我的胳膊,还都是两只手并用,一只手窝在小胳膊上,另一只手紧紧贴在胳膊肘上面,无论我有没有生气、我们有没有吵架,他总是这样,摸完以后总得在我胳膊上留点儿什么东西,比如刚吃过蛋糕或者方便面的手,那次他的手是油乎乎的,也不知道抓过什么东西。
我看着自己胳膊上的油,皱着眉看他,第一次是黑印子,第二次是油腻子,我也是疯了,当时居然想,我倒要看看下次会是什么。
他不明所以,继续笑,“我知道你的名字了,不过有点儿难记。”
我才反应过来他喊了我的全名,居然听清楚并记住了,皱着的眉毛慢慢展开。
“你要尿尿吗?”
我刚展开的眉再度皱起来,真的嫌弃他说话不文雅。
“嗯。”
我没什么好气地回他。
章天阳并排跟我走在一起,他个头直到我肩膀,我稍微低头就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
“我也想去,”他嘿笑两下,“咱们一块儿吧。”
“这里有厕所?”
我想到什么,突然问他。
章天阳一拍脑门儿,惊呼,“你要厕所?尿尿不就直接尿了?”
问了也是白问,本来我就有点儿忍不住,听他这么说逐渐失去耐心,“你先尿,我回家。”
我不想在路边解决。
卷毛狗嘴里叼着一只烂鞋跑过来,先是围着章天阳转,之后围着我转,转过两圈又跑了,也不清楚在瞎忙活什么。
章天阳拉住我,手还是放在之前的位置上,“你憋得住吗?我知道哪里有厕所,很近。”
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想到之前他领着我去小卖部,有心问了一句,“还是想要五毛钱的糖?”
章天阳愣了一下,迟疑出声:“你上次没买,加上这次是一块钱的糖。”
我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好心。他才不笨,脑子聪明得很,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转得也快,你想啊,我每次跟他吵架吵不赢,除了他不跟我吵以外,总还有点儿别的原因,先不说这个,我脸上没光。
我挣了下他的手,没挣开,他看着瘦力气却不小。
怎么说,要说我当时是不是小气不想买,那绝对不是,我对钱对人一点儿不小气,我当时就是想,这小孩儿怎么帮我都是有目的的?其实这根本不算事儿,我也是非要犯这个轴,按照章天阳后来的话来说,我就是得要“闹”一下,过不了几分钟就该干嘛干嘛,所以章天阳拿准了我这点儿,他想在我这里讨要什么最后都能成功。
很烦人。
我以为厕所都长得差不多,条件再怎么不好也总得有个坑。
嗯,章天阳领我去的地方没有。三面半高的墙围起来,里面丢了几块儿转头。
我看一眼掉头往外走,章天阳已经脱裤子了,说:“咋又不尿了?”
周围的空气都是带着味道的,我跑到一边干呕,胃里翻腾。
不知道章天阳什么时候过来的,蹲在我身边,看着挺担心我的,“你没事儿吧?”
我摆摆手,没说出话。
章天阳的鼻子长得很秀气,我之前说过,他长得挺像小女孩儿的。他蹲那儿抽抽秀气的鼻子,自顾自接道:“这厕所你不喜欢,是不是就不给我买糖了啊?”
我当时难受,顾不得他在说什么,就算再怎么忍不住我也不想去那个旱厕。
章天阳失望地低头,抠抠自己的手心,站起来,拖着步子走了几步,他那只狗蹲坐在一边,还是用在桌子下时那种眼神看我,一动不动。
我瞥见他的脚,忽闪过他刚才的表情,问:“脚怎么了?”
我记得他走路不太稳当。
章天阳踢踢脚下的石子,不怎么在意,“被石头砸了,还没好利索呢。”
我胃里舒服了点儿,深呼吸两下,看着地面上的野草,“你等我回趟家,上完厕所你带我去小卖部。”
章天阳眼里顿时亮堂起来,声音都变调了,“真的呀,陆嘉霖,”他跑到我身边,“你家在哪里?我领着你。”
我在他心里可能就是路痴,什么路都找不到,离开他哪里也去不了。
章天阳很兴奋,对我说他这几天没给老崔干活,所以好几天没吃到糖了,他边说边跳,走路都走不稳,更何况蹦跳,也不怕摔到。
“陆嘉霖,”他眯着眼对我笑,笑得时候露出来两个小虎牙,“你人真好呀!”
我别过头,不看他,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跟卷毛狗翘起来尾巴一样,只不过我只翘起来一丁点儿,比指甲盖还要小。
我暂时打算跟章天阳好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