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在那年夏天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明年这个时候就带我回去,让我不要生气。
没什么好生气的,我们只是偶然间成为母子,电话结尾,她问我有什么想要的,问手里面还有没有零花钱,我没回她,直到她突然问我有没有交到好朋友。
我猛地想起了章天阳,还有他蹲在地上的瘦小身影。
“给我买副画具吧,”我想了想,“还有绘画书。”
可能觉得对我有亏欠,我妈很快就把东西寄了过来。
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我把东西拿给章天阳时他脸上的表情,这又让我想起那只黑色的小狗。
去他家路上经过一条开满喇叭花的小路,喇叭花是紫色带点白的颜色,这还是章天阳告诉我的,我之前并没见过,他站在喇叭花中间的小道上,眨着亮亮的眼睛,朝我招手。
因为我个子比他高,只能低下头,问他怎么了。
章天阳飞速地在我左边脸颊上亲了一下,亲完之后眼神带着担心的试探,“我、我很开心,谢谢你鹿鹿。”
他洗脸了,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但也干干净净,白瓷般脸上感觉毛茸茸的,眼神又湿又亮。
他喊我鹿鹿,我心里才像蹦进来一只轻快的小鹿,心里种满了喇叭花,那只小鹿就在花丛中蹦来蹦去。
我僵硬着身体说不客气,说完往回走。
章天阳语调上扬,抱着画具跟在我身后,“陆嘉霖你等等我啊。”
我摸了下脸,微微烫,就像放温了的水一样,不是滚烫的开水。
从那以后,章天阳还是每天在我放学的路口等我,带着他的画具,他趴在大石头上,口袋里揣着彩虹糖,一边吃一边画,卷毛狗不能吃这些,急得哼哼唧唧,绕着大石头转圈,最后疲惫地卧倒在章天阳的脚边。
那块大石头位于三岔口,我从学校出来,拐两个弯就能看到他。
晴天的时候他趴在那里画画,下雨的时候就撑着一把破旧生锈的伞,脚上穿着一双雨鞋,踩水玩,就这样过了很久,在山里生活,很容易记不清时间,忽略有时间的存在。
春去冬来,四季轮换,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看到日历。
已经到了2015年,我来这里已经五年了,我妈自然没来接我。那一年章天阳十三岁,长高了些,但依旧矮,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人很瘦,现在也是,不管怎么喂都不长肉的。
有段时间,也没多长时间,我住了一次医院,还不是小病,出院后体重掉了不少,把章天阳吓得不轻,我看他那种反应,顿时意识到,章天阳都已经这么瘦了,如果他生病了肯定还是继续瘦,我不敢想他能瘦成什么样子,想起来就觉得心痛。
我出院后变着法给他做饭,他胃口还好,但是一个月后上称,一斤没掉。
我很纳闷,是个人这样吃总得胖点,哪怕体重浮动一下,章天阳不是这样,每天上称都是那个数,连小数点都不变。
这样很没成就感的,章天阳就抱着我,拍拍我的后背说没关系,说他不会瘦的,还跟我保证。
好吧,我暂且相信他的保证。
15年章天阳画画比之前更厉害,他小时候帮镇子上的老崔家送货,能赚点钱,知道他会画画后,其他人还会让他帮忙在墙上画画。
画山山水水,或者著名领袖。
既然是帮忙,那就是不收钱的,章天阳说帮忙就是帮忙,但要是不想给谁画,那就是要收费的,年龄小脾气倔,别人说什么都不顶用。
我早说了他这人一点都不傻,有些小聪明的。
我读书不好,经常逃学,跟章天阳一道跑出去,每次他都跟以前那样,劝我赶紧回学校,当然也没劝动过,纠结却开心地给我看他最近画的东西。
他画过我,没少画我,也画过卷毛狗,但还是画我画得最多,现在家里也有不少画,还有我俩的合照,反正都是他自己捣鼓着,靠他想象,我有时想带他出去,采个风什么的,他不愿意去,说不喜欢晒太阳,想窝在家里,我猜他比小时候还白就因为这个,根本不愿意晒太阳。
15年秋天吧,有次放学我没看到他,在那块大石头旁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我不敢走,怕我走了他找不到我。
我等到天黑都没见人,于是便直接去了他家。
他家门口有盏灯,开着的,等下趴着俩小孩儿。
一个是章天阳,另一个我不认识,看起来跟章天阳差不多大。
卷毛狗看见我后拔腿朝我这儿跑,再跑到章天阳身边。
他看到我后惊诧地“啊”了一声,立马从地上站起来,两只手磨蹭着裤子两边,吞吞吐吐:“陆嘉霖,你、你放学了......”
旁边那小孩儿也跟着站起来,问:“天阳,他是谁呀?”
我站在原地没动,听见章天阳小声回答:“是我朋友。”
“他是谁?”
我问他。
章天阳把地上的画册还有画笔收起来,“章睿,后面叔叔的儿子。”
我管他什么章,等了那么长时间的火蹭的一下子上来了,据章天阳说,我的脸黑得要死,很吓人。
章睿被我吓跑了,我什么也没说,他自己跑的,不怪我。
章天阳走到我身边,想碰碰我的手来着,我没给他碰,生气呢。
“对不起,我忘记接你了。”
他道歉。
我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问他:“他也是朋友?”
章天阳明显愣住了,歪着头不理解地看着我,不知道我闹的哪一出,“啥?”
我语气不耐:“那个睿,你朋友?”
章天阳看我脸色,像在思考怎么回答最正确。
但在他犹豫的几秒钟,我就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么还有别的朋友?”
有了我这个朋友,章天阳怎么能还有别的朋友?
朋友不是只能是彼此的吗?
我记得我妈之前跟我说的话,那时她刚谈过一个男朋友,那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出轨了,我想不出当时的心情,但脑子一热,真的就想到了那两个字。
好在我没说出口,如果我当时说出口,不用章天阳骂我神经病,我自己都得骂上一句。
章天阳拧着秀气的眉,“你说什么呀?”
我看着他,挺凶的,“你只能和我当朋友。”
章天阳有些茫然:“我本来也只和你当朋友啊。”
听到这话,我心情并没有得到缓和。
昏暗的灯光照着章天阳的头发,白净脸上柔柔的,我心里痒,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
其实我们俩不经常亲的,只有他开心我开心他难过我难过的时候才会亲一下,有时候是嘴唇,有时候是脸。
所以章天阳才会立即问:“陆嘉霖你是难过了吗?”
“没有。”
我说。
“那你为什么要亲我?”
我松开手,绷紧下巴,“当朋友的话要像这样亲,你跟别人是朋友也得这样亲。”
章天阳握紧了画册,发出声音。
“这样吗?”
“嗯。”
章天阳沉默了,半晌才抬头,认真地跟我说,“那我以后只和你当朋友。”
实际上这句话跟“我以后只跟你亲”没什么区别。
对不起啊,我今年二十四岁,仍这样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