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弋深夜清算完余下的账目,揉着眉头准备离开,阿玖一跃而入,拍拍身上的尘土。
“少主怎么这么忙?我等你的回信等了三天。”
陆拾弋方想起自己前两日白天收到了阿玖的飞鸽传书,一忙起来就忘了要回信。
“这几日往返于丽景阁,忘了。”陆拾弋倒了一杯茶,递给阿玖,“可是有胡人女子的消息了?”
阿玖咕嘟咕嘟喝了茶,拿袖子胡乱擦了擦嘴,陆拾弋看得眉头微蹙。
“阿肆做完任务又去了一趟豫州,探听到十几年前确实有两个胡姬在青楼做歌妓,其中一个已经嫁做人妇,她看了画像,确认画中女子就是另一个歌妓,名叫兰颂。”
“她现在何处?”
阿玖从怀里掏出一张发旧的羊皮纸,展开来是一个胡姬的画像,女子面容秀丽,五官深邃,眉目间顾盼神飞,仿佛正注视着自己的爱人。陆拾弋注意到,画中女子的眉毛尾部,有一道浅浅的伤疤。
“她说十几年前,兰颂有一天突然说有人要赎她出去,但不肯说他的名字。哪知等了七日都没有人来,兰颂开始终日惶恐,夜不能寐,每天都担心有人要害她。有一晚夜里,青楼走水,混乱之中,兰颂就不见了。
我已经问了,她说兰颂往日的恩客之一就有沈豫,看来就是沈豫撺掇了她陷害栽赃林家,后来又毁约没有来替兰颂赎身,兰颂怕被杀人灭口,才放火烧楼,趁乱逃走。”
眼看线索又断了,陆拾弋心情有些烦闷,加上近日的疲劳,此刻生出些许不耐烦,挥挥手让阿玖离开。
“知道了,继续拿着画像私下打听,长安这边我会看着。你走吧。”
“诶怎么才来就叫我走啊,我累得半死不活的,容我歇歇。”
陆拾弋打开门,抬头看向天空。墨染的夜色里,一轮明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让陆拾弋的心里也蒙上一层迷雾。
“你走之前记得打扫干净。”
“嘁,什么人啊这是。”
夏挽情在房间里等得昏昏欲睡,脑袋“咚”的一声撞到了软榻的雕花扶手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的,人倒是清醒了三分。
“十一怎么还没回来?”她小声嘟囔着,揉揉脑门,凑到窗边看向陆拾弋房间的方向。
正巧这时候,房间里亮起来,陆拾弋的身影倒映在窗上,他略微低头,伏案在看什么,烛火映照出他纤细的脖颈和削瘦的下颚,夏挽情脑子一激灵,赶忙唤来长云,让她把乳鸽和燕窝粥都热一热盛上来。
“十一,这几天辛苦你了,我给你热了鸽子肉和燕窝粥……”夏挽情边推开陆拾弋的门,边把手里的食盒举起来,想给陆拾弋看。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夏挽情放下食盒,目光停留在泡浴桶里的陆拾弋身上。
“啊……你在洗澡啊。”
陆拾弋:“……”
房间内水汽氤氲,插瓶里的几枝文心兰长势喜人,含苞待放。陆拾弋没料到会有人深夜到访,所以也并未将屏风拉开。他此刻半靠在浴桶里,以手撑面,脸色因为泡在水里的缘故略有赤瑕。
好一幅美人入浴图,夏挽情被门外的一阵寒风刮面,才回过神来,见陆拾弋尴尬的咳嗽一声,脸色更红了,夏挽情生怕被人撞见,转身就准备溜。
“那……你趁热吃点,我先走了。”
“掌柜找我有事,可以先关上门慢慢说。”
夏挽情停下脚步,不知怎的竟害羞起来,她关上门,背对着陆拾弋坐在椅子上。
“也没什么事儿,就是下午的时候听许二叔说,皇甫公子见你们的时候老是喜欢凑到你跟前来扒拉你,我怕你受委屈。
加上你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我一来怕你累着了,二来是怕你又去杀……惩奸除恶去了,有些担心你,就来看看。”
陆拾弋站起身,拿过衣服自顾自的穿上,夏挽情听见水声作响,知道他站起来了,紧张的闭上了眼睛。陆拾弋看着她紧张到僵直的背影,心里暖暖的。
打开食盒,碗盅里的炖乳鸽还有些许余温,山参和红枣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
“谢谢掌柜,”陆拾弋喝了一口汤,顿时感觉身心舒畅,想起在商洛城外,夏挽情的玩笑话,突然想逗逗她,“掌柜的不是想看看十一的身体是否精壮,怎的此刻背对十一?”
夏挽情被问得面红耳赤,耳根子又烫又痒,她又不甘落了下风,倔强的一抬头,转过身来。
只见陆拾弋穿着寝衣披了件外袍,只是衣带还散着,略微敞开。他专心的喝着汤,任由夏挽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如何,掌柜可还满意?”
“还……还行吧,”夏挽情触电般从椅子上弹起来,局促的四处看,“我困了,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晚安。”
夏挽情愣了一下,心陡然狂跳了起来,会心一笑,对上陆拾弋的眸子。
“晚安。”
连着好几天,夏挽情远远的看见陆拾弋就会马上躲开,实在躲不开的时候,也尽量避开他的眼神,说完话就溜走。
怕看到他笑,怕想起自己扑在他怀里痛哭的样子,怕他说晚安。
这个男人离自己太近了,不是个好征兆。
陆拾弋看着夏挽情一幅缩头乌龟的模样,脸色淡然,一如往常。只有二黑叔回回撞见他,都看他在沉思什么,十分入神。
这天一早,夏挽情见陆拾弋准备去粮油行,自己赶紧躲到了珠宝行来,坐在柜台前,随手画些在岳阳看到的珠宝款式。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夏挽情愣神的功夫,方斯已经走了进来。
“挽挽,别来无恙啊。”
“方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方斯看见夏挽情眉目如画,一身粉色长裙柔美可人,不禁眼前一亮,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我都依你所言,以挽挽相称,挽挽怎么还叫我方公子?月余不见,果然是生疏了。”
还是熟悉的小孩子语气,夏挽情失笑道:“子望兄。”
方斯十分受用的点点头。
“挽挽今日可有约没有,长安来了一个百戏班子,据说是从太原府过来的,名声在外,其中……”
方斯正兴致勃勃的说着,陆拾弋却从铺子外走了进来,对方斯和夏挽情只字未言,径直走向了内间。
“……其中飞丸和鱼龙曼延两个节目最为叫座,那可是战国时期就声名大噪的杂技表演,这表演飞丸的人有飞三丸的和飞五丸的……”
方斯还在滔滔不绝的讲飞丸的历代更迭,皇甫锦带着两个护卫又走了进来,在店里四处张望。
“陆先生呢?怎么今天来客栈找我的不是他?这生意你们还想不想做了?”
夏挽情看了一眼内室,连忙从柜台走出来。
“要做的要做的,十一这几天确实是我给他安排的事情太多,没照顾好皇甫公子的情绪,实在抱歉。”
皇甫锦撅了撅嘴,忽然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
“那情儿妹妹给陆先生就放一天假,我们好好出去玩一玩如何?”
方斯被打断了正郁闷着,听到皇甫锦喊这声“情儿妹妹”,登时瞳孔地震,走上前来。
“挽挽今日是要和我出去看百戏的。恐怕没空陪你们出去玩一玩。”
皇甫锦拉住夏挽情的袖子,满眼期待的撒着娇。
“什么百戏?我和你们一起去不就好了?正巧我今日得空。”
陆拾弋掀开帘子,走过来打掉皇甫锦抓着夏挽情的手,面无表情的看着夏挽情。
“下午还有三批货要送来,掌柜可先跟我到内室查看清单,下午一起按单子收货。”
夏挽情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单子给春娘就是,子望兄,你刚说的百戏我挺感兴趣,我们一同去看看吧。”
方斯答应不跌,得意的看了陆拾弋和皇甫锦一眼。
“好啊好啊,这个百戏班子已经在长安表演了十来场,据说马上就要走了,我敢保证,你一定喜欢。”
陆拾弋黑着脸,见夏挽情又想躲着自己,没好气的双手抱胸:“既是如此难得的演出,皇甫公子作为我们的贵客,他的要求,怎敢拒绝?
那陆某今日就陪各位去看一看吧。”
此言一出,皇甫锦笑得合不拢嘴,方斯瘪着嘴不说话,只有陆拾弋和夏挽情大眼瞪小眼,眼波在空气中斗得火光四射。
“子望哥哥,听林夫人说你到这来了,阿莹想……”
袁卓莹伴着她细细的声音走进来,一抬头看见面前这么多人,有些疑惑。
夏挽情此刻只想蹲在地上,抱头呐喊。
这是什么修罗场啊!
那一日街头,上街的百姓看到五个俊俏的身影并行在长安大街上,左手边是将军府家的大公子方斯,正略微低头,洋洋洒洒的跟一旁的女子说着什么。侧耳倾听的女子容貌极美,明艳动人,此刻被袁少尉家的二小姐袁卓莹搂住胳膊,她表情局促,时不时看向一旁的黑衣男子。黑衣男子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正不耐烦的拨开他右侧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的手。
到了看百戏的地方,众人抬头,见门牌上“五岳梨园”四个大字,想来应该是租借了这里的场地,走进园子,三层的看台早已是座无虚席,梨园小厮收了茶钱,引夏挽情等人来到三楼正对着戏台子的位子坐下,招手让一位戏班子里的人过来收票钱。
一位身穿异域服饰的女子轻纱遮面,端着聚宝盆走到夏挽情等人的面前,蹲下身示意众人将票钱投进聚宝盆内。
就在那女子蹲身等待的片刻,另一个年龄稍大,做相同打扮的女子走上前来,拉住同伴小声提醒她道:“这几位之前就给了足金的,你以后出来之前记得先问问我。”
然后转过头向夏挽情等人鞠躬致歉。
陆拾弋眼神扫过,注意到后来的那位女子左边眉毛的尾部,画了一只蝴蝶的翅膀,紫色的彩绘颜料下,似乎有一道突起的伤疤。